“小人寻常都在厨房,并不曾参与他们的活计,只跟着去了一回往登州的,但也在贺州就将我和几个人撵了下去,只由主事的三个送着去了……”
许潋和洛郦舟隐于暗室,听完刑讯的人审问。
“阿潋,你怎么看?那妇人说的是否可信?”
许潋从方才便一直凝眉不语,此时开口道:“我觉得有些奇怪……”
她指出数点:“那妇人说,人大抵是运往登州一带。可从扬州至登州,一路要过至少五个郡,这些人车马众多,路引何来?将人藏匿其中,进城出城难道从未有人察觉出不对?再者……”
许潋的声音愈发低了些:“我们此次探查,又是怎么传出风声的?”
更别说这伙人来得蹊跷,那处驿舍一两年前还只是一处破窑而已。
洛郦舟瞪大眼睛:“你是说……”
许潋摇头。
“这只是我的一点猜测,真相如何还未可知。只是郦舟,此事看来确实要你费些心力了。”
“登州是德阳皇舅的封地,我稍后往京中去信一封给德阳皇舅和舅母知会一声。你若要深入探查,遇到难处,亦可寻舅母相助。”
此案追查下去,定然还要费一番周折。
德阳帝卿的妻主宣远侯掌骁骑营,若能得她相助,那此事必将顺利得多。
洛郦舟不免欣喜:“阿潋,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了!”
“你我二人,不必言谢。”
许潋顿了顿,又道:“今日也顺便想向你辞行。我还要去往杭州,眼下这边的事既有了眉目,我便不在此处多留了。龙筱会带一批人前来助你,你务必小心,切记多多保重自身。”
………………………
金陵城外。
“金陵到了,小鬼,我要你们邓氏的赤炎花种。”
邓氏先祖出身苗疆,以一手苗医术闻名秦淮。十数年前,却因一桩少主宠侍灭夫,逼得正夫带着年仅六岁的嫡子投河自尽的丑闻轰动天下。
此事一出,邓氏家主自觉颜面无光,做主逐了那小侍出府,以绝不肖女的心思。
少有人知的是,邓氏嫡传子孙皆会得一颗赤炎花种,以做保命之用,据传成花有起死回生之效。
景玹自己也略通医理,这话流传至今或许有夸大的成分,但有奇效必是真的。
阿青,或者应该说是邓钰青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我是——”
景玹倾身,长指勾起阿青颈间的串绳。
“下次求人的时候,记得把自己的家符藏好了。”
景玹眼中浮现出几分讥诮:“若不是看到它……你以为我凭什么要救你?”
他从来不是那等心善之人。一个毫无价值的小鬼,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有那等闲心去管他的闲事。
这家符牌只是让他确定这小鬼的身份。那枚玉佩更叫他知道,荒郊野外,碰到的竟还是一位邓氏嫡系子孙。
邓钰青张了张嘴,倒是没有过多犹豫,从脖子上将家符摘了下来。
不知按了何处机关,从家符牌内腔倒出一个蜡丸来递给他。
又俯身一拜:“无论如何,还是谢过公子。我爹爹临去前叫我回邓家相认,只忧虑过素未谋面的家人会如何反应,却不曾料想我遇上那般劫难。不管怎么说,公子都救了我一遭,又送我到金陵,日后钰青必将报答。”
景玹倒是未曾想到他原本就有,更没料到这么轻易就拿到了。
他手中把玩着蜡丸,闻言看了邓钰青一眼,又漫不经心收回眼神:“不必了,如此便已两清。”
被扰了去扬州城的兴致,便索性同这小鬼一道来了金陵,如今银货两讫,再好不过。
邓钰青也不再多说,朝他一揖到底,而后背着自己的包袱下了马车。
他走后不久,一道暗影悄无声息出现在车外。
“阁主,佟忝鹰就在金陵城中。”
“绝名呢?”
暗影头垂得愈发低了,“还未寻到踪迹。”
一枚物什破空飞来,暗影下意识接住,惯常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现出了几分迷茫。
“阁主……?”
“收着吧,本就该是你的。”
“就当贺你十八岁生辰。”
是夜。
“与我作对,你可想好了?”
月光倾泻,景玹负立于窗前,好整以暇道。
长剑横在颈间,中年男人双手被缚,跪在地上,却仿佛丝毫不惧,甚至颇有几分有恃无恐,哈哈哈大笑道:“区区黄口小儿,安能胜任阁主之位!你若杀了我,就别想知道绝名的踪迹,更别想拿到……”
寒光乍现,景玹手起剑落,男人顷刻间便身首异处。
那具身体瞪大了眼,仿佛不可置信般。
景玹慢条斯理拿出锦帕擦拭着剑,睨着地上死尸,冷蔑道:“本座想杀的人……从来就没有不成的。无论是你,还是绝名,一个也跑不掉——”
……………………
许潋虽未曾与孙葶通过书信,却也不算毫无头绪。
她记得,师姐有句常挂在嘴边的话,被她奉为人生圭臬。
她常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因此,外出游历时,一切都要最好。
故而思及此,许潋觉得,无论如何,她总得寻地方落脚的吧,那去这金陵城中最大的客栈,或许会有她的线索。
“掌柜,想和你打听一下,你这可有一年轻女子入住,持银月长剑,通常梳灵蛇髻,喜好结交好友。”
师姐的灵月剑通体晶亮如玉,见过的人应该不难记得。
柜台拨着算盘子的掌柜懒懒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慢吞吞道:
“吃饭还是住店?”
许潋默了默,“住店。”
“好嘞!”掌柜神色一振,接过许潋的银票,噼里啪啦算出余钱找给她。
空出手来,这才略作思索:“哎,是有这么个人!”
许潋忙追问:“她在哪里?”
“那位姑娘豪气万千,结识好友众多,平日里出门赴约,一去就是十天半月不回来也是有的,倒是未曾退房在客栈。今日午间,也才见她出了门去。”
好不容易有了消息,若依掌柜所言,坐在这空等也不是个办法。
“你可知她去了何处?”
掌柜摇头:“那小人就不知了,不过同她结交的方三娘子等人通常在金陵河畔画舫厮混,你可去那处寻寻看。”
……………………
金陵河畔,多的是丝竹靡靡之声,乱人心扉。其中一座画舫,两位女子相对而坐,一红衣,一白衣。
白衣女子秀美,偏偏生就一副风流相。右侧女子一身红衣如火,却冷清若地上霜。
有舞伶在厅中婉转起舞。一舞毕,白衣女子唤了两个过来,左右揽坐了。
许潋一拱手,面无表情道:“师姐,我先告辞了。”
“哎——哎——”白衣女子孙葶叫住她:“你大老远跑过来,在此松快松快也好嘛。每回带你来玩,你就要躲,家里又无娇郎侯着你,如此这般,多伤我们美人的心啊,是不是?”
她说着亲了一口左侧的男子,惹来一阵娇笑。
许潋只作不闻。
今日一来这处果真就找到了人,只是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她也是不得空的。
“阿潋~~稍安勿躁,别着急走嘛,左右我钱都花了,你等等我喝完这酒再一同走——好歹价值三百两呢。”
说着环视四周,纤指一点:“那边的美人,你过来——”
她指的是那角落里弹琴的男子。
孙葶风月场里来来去去,眼光何其毒辣。
男子虽戴了面纱,看不出长得如何,但光凭那一双眼和显露的身段,便不难猜出是个美人。
琴声骤然一收,那男子似乎顿了顿。片刻,才起身过了来。
他立在厅中,身姿挺拔:“小姐唤奴过来所为何事?。
虽自称奴,却不见他有任何的卑躬屈膝。
“你,去陪我师妹——”
那男子看了眼许潋的所在,僵着身子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许潋不意有这一出,断然拒绝:“师姐,不用!”
孙葶呵呵一笑,倒也不强求,定睛瞧了那男子片刻,又改了主意,语气暧昧道:“美人儿,那还是到我身边来吧~”
显然对他有了几分兴趣。
男子还是迟迟未动。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不情愿。
孙葶虽风流无端,却从不曾强迫过男子,正想就此作罢。
老鸨在一旁催促着骂道:“你是哪个坊出来的小蹄子,贵客吩咐,你是聋了吗?!”
男子似乎顿了一下,然后抬步往许潋的方向走去。
真真是冤家路窄,哪里都能碰上她。不过好在他今日易了容,凭自己的易容术,也不怕她认出来。
方才听对面的女人唤她阿潋……薛潋?
只知道她姓薛,这会竟是知晓了她的名字。
名字倒是不如她这人一般死板无趣。
男子半低着头,微微撇嘴,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
男子跪坐在许潋身侧,当真只是干坐着,瞧着呆笨得很。
孙葶在那头看到,又唤了一声,促狭道:“给我师妹倒酒啊。”
男子这才执起酒壶。
他似乎没有干过这种差事,用力过猛,酒液洒得到处都是,顺着桌案滴滴答答往下落。
男子手忙脚乱掏出巾帕去盖。
许潋默默挪开了一些。
这动作有些突兀地显出了男子,倒让众人的眼光都看了过来。
男子低着头,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吭声了。
隐在暗处的脸上闪过羞恼之色,在心里默默给旁边这个女人又记了一笔。
景玹兀自气了半晌,忍不住侧目过去悄悄瞪她一眼,目光触及却又不由得打量起她。
她似乎偏爱红色,前几次见面时都是穿的红色衣裙,今日亦是。
只是这样的颜色大多数人穿来过于俗艳。而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满室灯火通明,如画的眉目在红衣的映衬下,仿若冰雪初融,褪去寒霜,亦少了几分过往窥见的疏离之意。
瞧着倒是人模狗样。
景玹看了会儿,默默腹诽一句,撇开了眼神。
心念微动,竟莫名升起几分戏弄的心思。他倒要看看,她是真的正经,还是装的正经。
“小姐……”
他执起着酒杯,坐近了些。
许潋素来不喜脂粉之气,在这处早已待得不耐。不过这男子倒是没有,反倒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松柏香气。
许潋微微屏息,避了避。
见男子似乎还想靠近,许潋眉头紧皱,问言剑柄抵住男子右肩。
“公子自重。”
“噗哈哈——”
对面的孙葶见状,乐不可支,只把自己笑得见牙不见眼。
“师妹呀师妹,我从来不知,你竟不解风情成这样……师母给你问言剑,可不是叫你往美人身上使的,哈哈哈——”
孙葶骇笑不已,笑够了,倒也见好就收。毕竟师妹武功造诣皆在自己之上,若惹急了她,自己可招架不住。
又自觉身为师姐要帮着不通人情的小师妹圆圆场面,兼之也不愿见美人伤心,便朝着景玹柔声哄道:“美人儿莫恼,我师妹可比不得我怜香惜玉,你既不愿过来陪我,那便在旁边予我师妹倒酒便是,只是仔细着些,莫挨着她了哟——”
她朝着景玹一阵挤眉弄眼。
景玹冷哼,黔首微垂,只做羞怯恭顺的模样。
心中暗骂,道貌岸然的臭呆子,生得活似个棒槌,连句好听话都不会说,还不如她那个贪花好色的风流鬼师姐。
旋即又想,算她识相,让她躲过一劫。
方才她若是真的心怀不轨碰到了他,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他定要让她死得很难看。
可他愿不愿是一回事,她避之如蛇蝎,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总之,这次,还有上次,他一定要找个机会讨回来。
他在想的什么许潋自是不知,她思索片刻,决定先说正事:“师姐,我此次来寻你是有要事同你说。”
“哎呀呀,一个两个怎么都如此急躁?美人相伴,还有功夫想别的事。方才的三娘子也是,着急忙慌就走了。听说是手底下好不容易寻罗来的一个高手被人夺了命,酒都不喝跑去抓人去了……”
孙葶瞧着已经醉醺醺的了,瞎七搭八咕哝几句,又喝了一杯。
许潋却知,以她的酒量,这坊间待客助兴的水酒,哪里能醉倒她?
许潋索性开口直言:“二师兄不日将成婚,不知师姐是否已有耳闻?这次师母命我来寻你,若是有空便一道去,若是不方便,我便自去了。”
孙葶半翕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继续歪倒在一旁的男子怀里,口齿不清道:“谁——谁要成婚?沈师弟?好啊,成婚好啊,佳人在侧,红袖添香,谁这么好的福气……”
杯子却捏在手里,再没喝上一口。
许潋瞧在眼里,心中叹息,再来一剂猛药。
“婚仪定在七月初八,不过月余而已,一路过去杭州也需时日,不能再耽搁。师姐既无意要去,我明早便出发了。”
说完提剑起身。
旁边的男子垂着头仿佛在思考什么,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没做声。许潋走到他身边他才猛然反应过来,略让了让。
许潋道了声谢,从他旁侧绕过,也不看孙葶作何反应,大步朝外走去,回了客栈。
翌日一早,许潋打开房门,见着外头穿戴齐整的人,心里也并无一丝奇怪。
来人抚鬓,以手支颐,背着个包袱斜倚在廊柱上,神色坦然地朝她咧嘴:
“师妹,早啊,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