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之道就是别看太清。
在经历了第一日去杂志社被误以为是高中生模特来试镜,又在涩谷街头自称是被演艺公司的人搭讪,还在回去路上被穿着奇怪的人追着要号码种种小意外之后,东海林冬纪已经开始习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东京了。
从小就是擅长观察的人,适应一个新的环境对她来说一向不是什么问题,虽然意外地没能去到预想之中的部门,但是说到底也不过是和不同的人相处而已,总会有脾气古怪的设计师,总会有难伺候的热门模特,总会有要求严格的编辑,加上本质上这份工作也就是个无差别打杂,就算被捏来揉去,最后也只是被当作一个“喂”字记住了。
大约没有什么要比快门声听起来更让冬纪感觉到亲切的了,这是她喜欢的能够让她安心下来的声音,好像听到机械快门被按下的那个瞬间就有某一段时间被停住了一样,无论冷气机调到什么档位,夏日里的摄影棚常常是闷热的,她站在补光灯边,胳膊上挂着模特刚换下的衣服,长发盘起来,额头是细密的汗珠,偷偷抓着衣领擦掉,但眼睛却还是盯着摄影师的方向,时时刻刻看着他的手势,他的眼神,然后会在需要做什么的时候第一反应走上前。
她一向是这样的人,作为协助方的时候是旁人眼里看起来值得信赖的人。
不过偶尔也会在总编选片子的时候悄悄凑过去看两眼,她对成片很好奇,若是被发现了就会立刻将眼神移开,这期同样的主题封面已经换了两个模特和三套衣服来拍了,看总编的表情还是不满意。
傍晚讨论会议开始的时候,冬纪蹲在会议室外的地上一边收拾旧杂志一边偷听里面在说些什么,不过以这个略带怒气的音量,确实也不用这么特地偷听,就连隔了整个办公区的设计部门的打板师大概都能听见那一句“怎么能拍出这么无聊的封面”了。
看其他人轻轻叹气又偷偷按着太阳穴的样子,估计也不是总编第一次在临近新刊发售前这样了,当一群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就算大家都是一样的表情,却还是能够看出很多不同的情绪,冬纪热衷于这种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又很有意思的观察,就像在看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群像戏。
在电车上会看别人,便利店里会看别人,哪怕是在赤苇家里也要习惯性地去看别人,这种“看”通常没有带什么感情偏向,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很难被其他人察觉,不过也有突然就被抓包了的时候,比如说留意赤苇京治的反应的同时却发现对方也在留意自己。
——啊,同类人。
心里一时间出现的是这样的评价,结果就莫名地有些抗拒和这个人相处了。
假期里那月在法式餐厅的工作时间长,加上自己的妹妹连轮休的时间都要留在厨房里练习,所以若是碰到自己的休息日而赤苇又没有安排训练的话就意味着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拐了无数个弯子几乎是零血缘关系的兄弟,冬纪对他唯一的印象来源居然是在论坛上认识的排球同好拍的枭谷的比赛照,准确来说也不能单单就指的是比赛的照片,毕竟她这头甩卖双子比赛生写照赚零花钱,那头东京的朋友也没什么差别,唯一的区别可能是东京的朋友们在写小作文方面更有心得罢了。
要不是冬纪还算冷静,可能真的会相信枭谷的四号与五号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了。
等等,说不好,要是真的也不是不行,反正这个时代爱情自由嘛。
“这篇我也有看到,”从沙发后走过的时候看到了冬纪正在拿平板看论坛,赤苇把一瓶果汁放在她手边,然后就在旁边也坐下,“其实写得还挺有意思的。”
歪着头稍稍皱了眉头,冬纪迟疑着开口问:“你看着可不太像会在论坛搜自己名字的人。”
赤苇顺手帮她拧开瓶盖,接着拿起茶几上看了一半的书,回道:“只是为了帮前辈存一点他的照片而已。”
“啊——”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冬纪抬了抬眉毛又低下头去。
“你想太多了。”赤苇微微摇头。
“京治君,你要知道人和人的相处之道第一点就是别看得太清。”被一下戳破了彩虹旗幻想的冬纪笑起来看向他。
“那彼此彼此。”赤苇也看了她一眼。
后来冬纪一想,可能不是因为抗拒和同类人相处,她只是在对着赤苇的时候不用特根据他的反应来调整自己的反应,因为不管什么反应都会被他一眼看穿,所以也就没什么意义,这突如其来的轻松感反而让她有些不习惯。
某种意义上,她讨厌聪明人是有理由的,毕竟他们是真的不好骗,在这里点名稻荷崎排球部的主将。
然而北信介和赤苇京治又有很大的不同,冬纪看北信介是另一个世界的,说得难听一些就是,她认为自己实际是被这个人俯视了。
至于赤苇,她觉得他喜欢的是平视甚至于仰视的状态,因为他好像很想成为一个“人”,但冬纪并不想成为“人”,她憧憬“人”,所以想拉开距离。
就像她一开始对宫侑的态度。
和赤苇之间几乎是没花什么功夫就熟络起来了,让冬纪很诧异的一点就在于明明他们都是那种和人交往绝对可以保证停在某个度上的类型,却在面对彼此的时候变得意外的坦诚。她确定自己原先的目标就是把赤苇当作一个远房亲戚来对待,最后竟然相处成了朋友,何况朋友这个词对冬纪来说还挺陌生的。
可以这样说,那月对冬纪的了解都是源于本能,而上一个把冬纪看穿了的北信介本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前辈,再者说她本人对亲密关系的复杂情绪,即便是在暂时抛弃了一些顾虑对宫侑说出了自己的心情以后也没有任何的变化。
东海林冬纪始终恐惧一切形式的亲密关系,这是逻辑说不通也无法在现实生活中用戏剧逻辑弥补情感的不定数的关系。
——我尽量去看你的比赛,如果没工作的话。
这日吃过晚餐站在院子里透气的冬纪回了两条宫侑发来的消息,其实她早就把比赛这几天的时间空出来了,嘴上这么说只是不想让那家伙太得意而已,打字时候注意到了旁边人看过来的眼神,没抬头立刻就说:“闭嘴。”
“我好像什么都没说啊。”赤苇略有些无辜。
“但我觉得你就准备要开口说话了,”屏幕又亮了两下,她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暂时先不看,“而且你每次说什么都莫名其妙的有道理,所以不想听。”
“我就是在想,你究竟在怕什么。”都说了相处之道第一点是别看得太清了,结果赤苇还是这么直接戳穿她。
“哪有这么明显?”冬纪两手环抱在胸前侧过身子,“我就是不太习惯冲动做决定。”
“要是电话那头的人知道了他是你少有的一次冲动的话,”赤苇瞥了她一眼,“大概考虑到的不是你在害怕,而是他很开心吧。”
“等等,我什么时候跟你说了这么多事?”好像一不留神把什么都跟这人说了,冬纪一时间愣住了。
“嘛,谁知道,”赤苇非常淡定地回道,“礼尚往来,你也可以问我。”
“算了,我对你的排球部生活和其他生活都不是特别感兴趣,不过书架上那本卡佛晚上借我看一下。”冬纪手指了指楼上的房间。
赤苇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先回了客厅里,冬纪便低头又去看刚刚的新回复。
——不行,你必须来,男朋友的比赛你怎么可以不来?
大约心里都能想象出金毛狐狸犬撅着嘴不满的表情了,轻轻笑了两声。
——骗你的,连续四天我都有空,记得赢到最后一天。
对于宫侑来说平日里就是看着冬纪在自己面前都很难猜到她在想什么了,结果隔着个手机屏幕看她一句有准一句没信的玩笑话更是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上次看到她新发的Vlog里跟有名男模特合照,心里别扭了一阵,还一边拿着那个模特的照片一边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比较了许久得出的结论是果然还是他比较帅。
当然,真实的结局是因为在洗手间里待了太久被妈妈揪着耳朵拉出来了。
“怎么,这么担心我被帅哥拐跑?”那时冬纪在电话里这么说着。
“屁话,谁担心?”依旧是嘴硬的宫侑同学。
“啊,那就是一点都不担心了哦。”冬纪在忍笑。
“反正你给我离那些人远一点就对了。”宫侑哼了一声说。
最后不还是很介意嘛,宫侑同学。
临近比赛那几天一直在下雨,到了当天才有些放晴的迹象,清晨时候厚厚的云层被日光破开,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房间,刚好落在人的额头上,稍有些费劲地睁开了眼睛,冬纪看到睡在自己旁边的那月已经起来了,便打了个呵欠也起身,走到客厅就看到在厨房忙碌着的那月的背影,除了桌上给一家人的早餐之外,她果然还一心惦记着要给宫治准备便当,不愧是自家妹妹。
因为平日里特地用来拍比赛的相机没有从尼崎的家里带过来,手边只剩下了一台便携的微单,所以冬纪之前临时和论坛里的朋友借了一下,从电车站出来,她让那月在体育馆大门前等一会儿,她去拿个相机就过来,提着便当袋的那月乖乖点了头,绑得高高的马尾辫晃了晃。
这个约定的地点看着还有些眼熟,好像就是赤苇他们排球部住的酒店。过马路时收到了新的语音消息,按了一下点开。
——有看到我吗,我在一个红色短发的高个子女生的旁边,队服是白色的,非常好认。
抬起头往酒店门口看,看着像是队伍经理的女生正好也朝冬纪的方向看过来,挥了挥手打招呼。
“我们会在这里住到比赛最后一天,所以用完之后随时可以过来找我的。”从对方手里接过相机包,冬纪听到她这样说。
“那实在是太感谢了。”微微躬身道谢,起身时看到了后面走出来的赤苇还有那位她还没见过真人的木兔光太郎,凑巧撞上了就正好是一起往场馆去了。
为什么?
在看到冬纪站在那个枭谷二传手身边并且笑得异常地灿烂愉悦的时候,宫侑第一反应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然后都没隔到第二分钟,在冒着脱队就有可能被北前辈教育的风险下,他迈开步子就朝着他们走去,抓住了冬纪的手向自己这里一拉,看着旁边的人问出了第二句:“你是谁?”
“你好,宫侑同学,我是赤苇京治。”赤苇十分平静地向他伸出了右手,“是冬纪外婆的妹妹的女儿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