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鹿呦低吟重复。
玻璃杯上凝结的水珠蜿蜒出一道水痕,滑过月蕴溪微微一颤的指尖,落进鹿呦的视线里,她轻眨了下眼。
又酸又涩。
朝夕相处,乃至暗恋深沉,爱而不得,以至于需要寻求替身慰藉。不过三分像的替身都比她这个蚊子血更讨喜。
是这样么?
虽然关于这件事,初晓没给出实证,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她也清楚不知者无罪。
但此时此刻,鹿呦做不到平心静气地面对月蕴溪。
她待不下去了。
正酝酿借口离开,桌上的手机先振了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鹿呦拧起眉,顾不上走,立马拿起来接通:“奶奶?”
“欸!哟哟啊,桃桃刚才打电话给我,说联系不到你是怎么回事呀?”奶奶担忧地问,“你们没什么事吧?”
闻言,鹿呦神色倏然冷了下来,垂放在腿上的手攥紧,指甲深掐进掌心。
勉强按捺下怒火,她摸了摸鼻尖平声解释:“没事,就是刚刚有点忙,没空看手机。”
稀松平常的语气,几乎听不出情绪。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奶奶还是有点不放心地问,“你们是吵架了吗?我听桃桃哭了呢,把我吓坏了都。”
鹿呦重抿了一下唇说:“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爱哭,别担心。”
月蕴溪看了她一眼,眼睫缓慢垂下,把杯中果饮喝得只剩个底。
那端奶奶舒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你们好好的啊,那你等会儿给她回个电话,别叫她着急。”
鹿呦从喉咙里挤出很轻的一声“嗯”,催促说:“快去睡吧,都好晚了。”
奶奶应了声“好”。
电话挂断,鹿呦唇抿作直线,冷着脸按下陶芯的手机号,起身说:“抱歉,我去打个电话。”
话音尚未落,她把手机举到耳边,离开了座位。
无意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桃”字,月蕴溪握紧手中的玻璃杯,直到余光也捕捉不到鹿呦的身影后,才缓缓松开。
卡在杯口的柠檬挥发着微酸,门上风铃声轻轻撞开其他的声响,周遭热闹的一切顷刻之间都被击碎成了白噪点。
只有时间在走动。
一分一秒,迟缓而又漫长。
坐在外面格外引人瞩目,搭讪者被拒绝一个又来一个,月蕴溪不胜其烦,起身作势要离开,视线却是不受控地飘向不远处。
路灯犹如一轮皎洁明亮的月,悬在那道清瘦婀娜的身影上方,落了满身清辉。
比奶奶住院那会儿又瘦了许多。
显然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然而再心疼,她也没有足够的立场过问,没有更亲近的身份多做关心。
月蕴溪心头涩然,闭了闭眼,走了两步,停住,脚步朝鹿呦的方向转了过去。
其实可以发微信打招呼离开的。
可,私心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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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呦拨过去的电话很快就被接通。
那端陶芯没有说话,但能听到细细的抽噎声。
鹿呦揉捏着太阳穴说:“刚谈的时候就说好的,如果我们哪天谈崩了,不要牵扯到彼此的家人与好友。你怎么想的,大晚上打电话给奶奶?是我截图发的不够明白,还是拉黑你不足以表达清楚我的态度?”
“我也不想打扰奶奶休息的,可你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陶芯的音色轻熟不失甜美,鹿呦曾形容为山涧的河流,带着哭腔时,就像漫到心田,轻易就让人心软。
“好,你解释。”
“那个初晓是大粉,经纪人一直让我维系好和她的关系,所以我有时候会给她点赞回复,那就是句玩笑话而已。”
鹿呦闭目,不忍一句一句对峙将所剩不多的体面都撕碎,“她给我看了你们全部的聊天记录。”
陶芯:“……我承认是我没注意分寸和边界。”
鹿呦睁开眼,眸中划过痛色:“陶芯,我给你留面子,你能别把我当傻子么?”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陶芯理直气壮中带了三分无辜,“你既然看了聊天记录,就应该知道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啊,你是有看到我叫她亲爱的,还是……”
“原来……”鹿呦蹙紧眉头,打断她,“只要聊天记录里没有实际确认关系,就可以归类为没注意分寸和边界。”
陶芯呆愣住。
为鹿呦话音里不加掩饰的失望,也为她从未有过的冷然似结霜的语气。
陶芯也冷了态度:“那不然呢?你咬定我出轨了是么?”
鹿呦气笑了,笑着笑着生出浓浓的酸涩感,她低哑道:“我们分手吧。”
那段陷入了静默。
片刻后,陶芯长长抽了一声,委屈又可怜:“我承认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保证下次一定注意,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她很会示弱。
多大的怒气,面对这样的态度,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在今天之前,鹿呦一听心就会软。
可现在,只有疲累,她长叹了口气:“你还记得年初你冷落我的时候,我跟你说我好像感受不到你的爱了,你是怎么回我的么?”
陶芯陷入了沉默。
“你解释说是因为工作忙才忽略了我。”
“结果是忙着和别人聊天。”
“你承诺说你下次一定注意。”
“结果就是这么注意的。”
手机那端安静到仿佛电话已被中断,鹿呦声音逐渐低轻:
“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
陶芯执拗地:“我知道你现在在气头上,明天我给你送票,我们见了面好好聊聊好么?”
鹿呦垂眼看着潮湿的路面。
坑坑洼洼,积水里盛着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撒下的碎光。
雨滴落下,晕出斑驳的涟漪。
像被打碎的一面镜。
“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就到此为止吧。”
一句话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鹿呦颤着手挂断电话,双脚仿佛被定在原地,抬不动,走不了。
心里好像有什么被剜空了,又疼又茫然,
头顶罩过来一片伞状的阴影,鹿呦侧目,瞥见到熟悉的黑色西装裤料。
月蕴溪站定在她身侧,白净莹润的手握着伞柄。
柄端是手工雕刻的长颈鹿头。
鹿呦微愣了愣。
小学门口曾有个老爷爷卖伞,手柄都是爷爷自己雕刻的动物头,她很喜欢,攒钱买了三四把,家里、包里、学校到处塞,下雨天见同学没带就大方借出去,最后竟是一把都找不着了。
想再买,却得知老爷爷已经过世。
后来和陶芯提起,没多久,陶芯就送了她一把,说是专门找人定制的,她俩一人一把。
没想到月蕴溪也有。
她垂眸看着伞柄,月蕴溪也在静静看她。
密密匝匝的雨丝落下,滴落声由远及近,敲击音与滑音不知道奏着让谁伤怀的曲。
鹿呦滚了滚喉咙问:“蕴溪姐姐怎么到这边来了?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么?”
说话不急不缓,听着清晰冷静,神色看起来也是平淡如常,像没事人一般。
可越像,越让月蕴溪觉出平静下的压抑逞强。
月蕴溪侧头看着她,坦白道:“原是想跟你打声招呼离开的。”
鹿呦扯了下嘴角:“结果听到了分手现场是么?”
“抱歉。”月蕴溪迟疑,“你还……”
还好么?
怎么会好呢,走近她时,明明没见她哭,却像靠近了一汪湖水,听她从声音到气息都浸满了潮气。
月蕴溪有种深深的无措感,因为陶芯的行为,让一切可作为安慰的话都没了效用。
鹿呦抹了下鼻头:“我挺好的,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月蕴溪在原地没动,没有离开的意思,显然是不信她的话。
鹿呦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你都听见了不是么,我提的分手,甩人的人能有什么事。”
她是真想让她离开,又重复了一遍:“你回去吧,她更需要你的关心。”
近乎是在赶人走了。
月蕴溪缓而慢地舒了口气。
像是无奈的叹息,又像是压抑什么情绪的深呼吸。
“是听见了,听得很明白,她更需要的是自我反省。”停顿须臾,月蕴溪轻声补充,“也看得清楚,你在难过。”
鹿呦低垂的眼睫轻颤,揉了揉泛酸的鼻子,低哑否认:“我没有在难过,失个恋而已。”
错付了感情而已。
她敢同意追求,就敢接受这结局。
她自欺欺人地强调:“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月蕴溪轻叹:“好,是我怕你难过。”
如姐姐哄妹妹似的迁就。
鹿呦抿紧了唇,朝月蕴溪看过去。
说话时月蕴溪都没有在看她,偏在她扭头的一瞬,忽然也望了过来。
视线相撞。
周遭的一切笼在朦胧的雨雾里,雨打伞面的声音仿佛都变得清晰。
暖调的路灯灯光染在对方微挑的眼尾,晕进琥珀色眼瞳里,如晨曦破雾。
其中的包容和担忧毫无遮掩。
鹿呦像是被扎了一下,立刻别过脸。
越是感受到月蕴溪的体贴,就越是矛盾煎熬。灵魂像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在为此膈应,一半又在提醒她月蕴溪是无辜的。
道理都明白,但理性不是永远都能压过感性占据上风。
眼眶泛红,眼中蒙上一片水雾,被她刻意忽视、按压下的痛苦强势地翻涌而上。
鹿呦倏然转过身,不顾从天飘落的雨,径直往无人的巷子里走。
“呦呦?”月蕴溪撑着伞急急跟上去。
“别跟着我,对不起,我现在……暂时不想看到你。”
她的声音恍如逐渐生了锈。
跟在身后的脚步声,随着她吐出的字眼,慢了,停了。
再度响起时变得很轻很轻,像离开走远。
更像是放轻了走近。
鹿呦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不断落在她头顶的雨被隔绝在了什么之外。
抬眸,看见雨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正不断顺着伞面滑落。
伪装一旦被戳破,情绪就有了宣泄口。
上一秒她还觉得咬咬牙就能缓过去,这一秒却怎么都压不住想哭的冲动。
泪水在眼窝里打着转,鹿呦死死咬唇,再说不出赶人走的话。
想继续往前走摆脱对方。
脚抬起的瞬间,手腕被人从身后握住,跟着便往后一拽。
鹿呦身体转过去的下一秒,对方松开了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带进怀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鹿呦反应过来时,额头已经抵在了月蕴溪的肩上。
木质的冷香仿佛裹住她整个人一般萦绕在鼻端。
鹿呦一怔,下意识地想往后退。
却忽然感觉头被轻柔地抚了两下。
而后,听见月蕴溪平和的声音随细细的雨声淌过耳畔。
“抱歉,还是不太放心你一个人。”
很难描述这一刻的感觉,委屈被打翻,鹿呦忽然没了再推拒的力气,瘦削的肩膀轻轻颤抖,眼泪夺眶而出。
压抑的呜咽钻进月蕴溪的耳里,像强酸腐蚀进心脏。
她眉心紧蹙,向来平无波澜的眼里泛起心疼的涟漪。
轻抚着鹿呦后脑勺的手,顺移到她后肩的位置,隔着些许距离定格住,指尖轻蜷了一下,似是灵魂挣扎的痕迹。
最终,只有握着伞柄的那只手,越收越紧。
绞着克制与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