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舒和简煜靠摩斯电码聊了一晚上天。
他们谈了披马甲暗送秋波的茬。得知王止泄密,简煜表示有朝一日要剥了他的皮。当然,前提是回得去。
覃舒笑问,要是他聊骚撩的不是她怎么办?
简煜说:过两宿就删了你。
“不装了?”
“对覃某人有意思。”简煜理直气壮胡说八道,“再和别的女人撩骚,属于脚踏两条船。”
覃舒拧他胳膊:“健身不就为撩妹?”
他自满地勾了勾唇:“为了给你摸。你喜欢。”
“你又懂了?”
“你脑袋瓜想什么我都懂。”简煜给了她一弹指,“我拿直觉发誓,你一定迷恋我。”
覃舒低低地笑了:“怎会呢?抛下你可没犹豫过。”
男人吻了吻她时而抚过臂弯时而攀缠他颈窝的发丝:“那就别到临头还求我来找你。姐、姐。”
最后俩字在她咯吱窝挠得瘙痒,她忍俊不禁,抖落的笑随隔壁不耐烦翻身戛然,继而耳根通红。
得亏环境打掩护,否则给简煜瞅着,定得嘲笑她面子薄如馄饨皮。
覃舒搡他,顾不得敲电报了:“你神金啊。”
简煜佯装无辜蹭她:“就说吧。多迷恋啊?临走还要骗我的贞洁。”
“我认为我回不去了,走之前留个印记。”
“玩D/S也在你计划中?”
一语地破那点可怜的算盘,覃舒恨不能缝起他狡猾的手指:“行了,我就一时兴起……”
话音未落,简煜将臂膀倾轧她半身,她肘关节恰抵在他强有力震颤的心脏。
她敛了眸。
“别离开我好不好?覃舒。”男人敲打她手心,“别离开我。你都答应了。”
最后一下,指尖划出界外。就着渗透铁栅栏的光线,他松了咬肌,流露极具侵略性的落寞。
欲壑难填,于是吐弃无所用之的酸。可他分明知道,心软如她,冷血抑如她。
得到她似抚慰的答允,然后呢?
她仍是覃舒,一团浇不灭的火。他拿直觉发誓:若她知牺牲有意义,将毫不犹豫殉死。正因他们是同类,不付之一炬绝不善罢甘休,所以他理解她温吞下的乖张。
区别在,他一辈子渴望摆脱苦海,寻找必然外的概率;她则纵身一跃,势必摔个粉身碎骨。
他能怎么办呢?只能贪婪地描摹她容颜,一遍遍呢喃她名字,仿佛只需撒泼打滚便能博得她的同情而永远留住她,永远地有家可归。好在空有一股莽劲,不后悔,即便求得昙花一现的眷恋也甘之如饴。
这回,覃舒没作答。
她笑出了泪花,出于歉疚回抱了他。
温热的风拂开虚掩他耳廓鬓发:“简煜。你的直觉奏效了。我永远迷恋你。”
……
次日清晨。禁闭室所有门都开了,阒无一人,格外的空荡。
覃舒掀去简煜夜里为她披的外套,蹑手蹑脚离开。
长廊水管破了口,汩汩喷着水,混了满地泥,粘湿又腥臭。
覃舒踩着咯吱响的泥淖,一道浸没于骄阳,待适应强光,眯缝眼环顾周遭。
收容者们往返匆忙,用担架抬着呕吐或高烧的病患穿梭排排楼宇。看似秩序井然,实则因缺乏主心骨好比无头苍蝇乱撞。人人为焦躁的心情裹挟,搞不清目的地何在,故摩肩擦踵争执四起,甚大打出手,堵塞了本就不宽阔的道路。
覃舒随机拦住一人:“这是在干什么?”
那人惊惧地躲闪,含糊其辞:“瘟疫…病毒……”没解释完就跑远了。
她怀着困惑,怼开一圈看客,走到一扇昔日紧闭的通往地下的暗门前。
黑黢黢的洞口封了封条。执行部成员架防爆盾疏散暴动的收容者,却抵不住愈疯狂的抗议。
刀,枪,盾牌,呐喊,呼啸的拳头,蓝白相间的制服,狰狞得失智的面孔,不相干的元素糅杂仿若旧电影扑朔的蒙太奇,一浪接一浪,劈得喘不来气。
不知谁怒吼一嗓,人群一阵哗然:“必须解释!……欺上瞒下死了多少人!”
覃舒想趁乱溜进暗道,被执行部部员发现,不得不贴合伸缩门投降。
“出去!”持AK的男人说着用枪管捅她。
执行部部长来调解,上下打量她一番,喊部下:“放她进去吧。”
AK男迟疑,大概拿不准柏老板带的哪路货色,还是顺长官意放了她。
部长把覃舒领到更衣柜,取了辐射防护服和面罩给她。
覃舒检查防护服的内衬,意外发现未拆解的苏联国徽。部长一边翻找干净的脚套,一边教她穿防护服。她斟酌一路捕捉的风声,猜测地下恐有病毒传播,且大概率人为。
联系近期岛上爆发的风寒,覃舒有了数。
部长带她乘货梯到负二楼,穿过结了冰的走廊,停在一处电子锁前输密码。
须臾,双开自动门缓缓滑开。
纵然做足铺垫,见着惨绝人寰的景象,覃舒仍是忍不住咬出二字国粹。
钢铁构筑的高穹顶覆盖一层黏吝缴绕的电线,悬挂于巨型粒子加速器。加速器切面垂直地面,分隔两侧不同规格、装有不同溶液的培养皿。
管道错综复杂,与各种鸟类尸骸织作一张厚毯,沉沉地铺开。兽骨淋漓,又似攀附作辐射屏蔽用途的铅墙野蛮生长,到处是翻飞的血肉和打碎的试剂瓶。
踩踏着的一瞬,上空回荡起仿佛跨越时空的悲鸣。兴盛与落魄之境,惊惧与哀恸之色,在乍泄瞬息销声匿迹,随光阴荏苒褪了色,化为厚积薄发的脚印。
呼出的热气为面罩蒙了雾,于是一派荒诞便惝恍得不可见了。
覃舒闭了闭眼,听到部长隔着防护罩说:“前天发现的。”
“瘟疫?”
“是H5N1禽流感。2005年在俄罗斯和蒙古先后爆发过。”部长说,“前天有人发现暗道的门敞开着,上报执行部。昨晚采集出的PCR检测,是H5N1。”
“今早才讲?”
“经理说,先把事儿压着。”
覃舒蹙眉:“经理是谁?”
“曾万侯。部门的人都喊他经理,喊覃瑜主管,原来的主管是覃强生。”他说,“反正都是覃主管,喊惯了。他们各方内斗,部门的人知道,不掺和。”
覃舒凝视他,许是很难把注意力放在周围环境中。
“既然压着,今儿怎么放出风声了?”她问。
“经理说,放了吧。”
“然后就放了?”
“对。”
简直不可理喻。
覃舒走到一处培养皿前,擦拭一块干燥的血渍。
“这些是谁干的?”
男人怔愣:“什么?”
“总不能是自然形成的吧。”她指了指运作的机器,制冷机正不间断的嗡鸣,“你说前天发现暗道的门开着。可机器运转应该有段时日了。”
接着,又去查勘残骸。依稀能辨别银鸥和雪雁,其他的不甚了了。
“是。平常门是关着的,安全部每天都有检查。”他说,“暗道钥匙在主管和经理那。”
覃舒了然。
依她姐性子,绝不激进冒险;只有曾万侯,他完全脱离正常人思维。
曾万侯请食那次,她预感不妙,做了盘算:姓曾的底色不逊简煜,他俩都是天然的反社会苗子。
好在简煜有良知约束,绝不逾越雷池半步,插手程星星的事算他最离经叛道的一次,给他带来不小的冲击。
这种因不理解或不支持约定俗成的道德而施展报复的行为,在曾万侯身上抑有迹可循。比起被社会接纳的简煜,曾万侯颠三倒四的发言及其与常理背道的举止,分明在将他推向更深的地狱。可他绝不要爱,若有人明知他的恶行仍选择谅解,他恐会笑到失智。
覃舒回头看执行部部长:“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些是谁制造的。”
男人耸肩:“我带你来,是经理的意思。”
“你是他手下?”
他沉吟,视线穿过防护罩,落向同样波澜不惊的她:“他是我恩人,我无条件服从他。”
覃舒:“依你的理智,不该认不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他笑了声,丝毫没动摇:“就算是他干的。又怎样?他有他的道理,何况……”
顿了顿,“除了执行部,谁都不清楚钥匙在哪?我们对外称柏老板干的,他给黑灰业场地,结果捅了篓子,畏罪自/杀了。经理么,他是大家的恩人,说要带各位离开恶/魔/岛,避避邪祟。”
覃舒恍然大悟:“凭你们几艘渔船根本不够送所有人。”
男人点点头:“所以先送一批,再送剩下的。至于先送谁嘛,众议投票决定。”
“不,你们连第一批都不会送。”她单是阐述不带主观色彩的事实,“没人愿意在有病的环境待下去,谁都想做第一批,人们会因为这个名额斗到筋疲力尽。”
男人咧开嘴,覃舒看到他漏风的犬牙。
他笑着问:“你就那么悲观?”
“你是清醒的。”覃舒说,“你知道你的恩人想做什么。”
“可我支持他,我这条命就是他给的。”他习惯性摩挲浓密胡茬,无奈防护罩挡脸,只能流露一抹不失尴尬的微笑,“我本该被枪毙的。是他救了我。”
“逃犯?”
男人捡起一根羽毛,捻磨着:“是。14年酒驾肇事逃逸。”
酒驾严重到枪毙是何种程度?
覃舒忽觉一股凉意顺脊柱窜涌。
而今,她才重新审谛这座岛上的住户:流民、逃犯、妓/女、赌鬼,一切对生活失去信心的边缘人……多舛的命途决定他们的思维惯性。
他们望着抛却大好前景扮演救世主的她,就像欣赏一个滑稽表演的小丑。除了好奇,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酒驾是我的错吗?都说了,不能喝,他们硬灌我。”男人耸耸肩,抛却稀烂的羽毛,“醉糊涂,就把油门当刹车踩了。”
话音未了,又为自己的过分坦率恼怒,操起乡音泄愤,“**的,人全没了。经理替我抄了他们的家。活该。通通都**报应。就该**……”
覃舒:“死了多少人?”
“多少?我忘了。好像是三个家庭。”他又露出那颗残缺的犬牙,笑得挺无辜。
覃舒很难想象,拥有如此坚毅眼光且不乏天真脾性的家伙会干出这等缺德事。
有点像踢凳脚的小孩撒泼,家长哄着他:“凳凳坏,宝宝乖。”然后把凳子拆了。
那个家长自然是曾万侯。
她无法说服被洗/脑的家伙。明知有这类人存在,一经接触仍反胃得要吐。
覃舒试咽下口中酸涩,转而观察起培养液中辨不出出处的糟糠。
随搅拌叶抡动,一只绿头鸭的眼珠子冒了出来,贴合玻璃器皿直勾勾瞪她。
她被吓得后退一步,与它对视良久,别过头,发现执行部部长捧腹笑得不能自持,分明在欣赏她出糗。
“曾万侯派你交代的完了吗?”她不加掩饰厌恶。
“经理说,风声放出来,你一定会亲临现场的。”男人收起狂笑,“他猜中了。”
多呆一秒都是耻辱。
覃舒转身就走,部长三两步赶上她。
“你要去哪,我送送你?”他吊儿郎当的模样与在外边肃穆的官僚作风迥别,“去见你那情人?”
覃舒:“滚。”
……
三小时后,覃瑜站在覃舒站过的位置,直面绿头鸭隆起的眼珠子。
随搅拌叶翻搅,鸭眼珠又被混入悬液中。
覃瑜仍伫立在那,防护服软塌塌搭在她肩头。她内里只披了军大衣,此刻止不住哆嗦,不知因气温过低还是所见之景太荒诞。
半晌,扶着护栏穿过被各色电线缠绕的巨型加速器,从高悬于管道下方的培养皿下潜行,碰到钢化墙,又如梦初醒转过身,仰面似捧读一部宏大叙事的史书。
原核试验中心凄白色LED灯光稀稀拉拉落在呈金字塔状的冷却管,仿佛是为它披了一袭婚纱。
覃瑜抬手妄遮挡强光,却见巨大的鸟喙贴内壁凑向婚纱,又被拨开去。大量末屑甫一浮面,便翻滚着沉淀,令她联想涌到喉头不得不咽回的呕吐物。
“覃主管?”执行部部长在加速器另一侧喊她,“该出来喽?经理找你。”
老不死的还想找她?
一股气顶上腹腔,噎得慌。覃瑜大踏步离开实验中心,沉着脸回陆地。
曾万侯在他的书房等她。
他弄了台黑胶唱机,唱针卡在唱片上转,大喇叭就能响起优美的旋律。
搜集来的唱片大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港台金曲,曲风多借鉴日韩,流露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物哀美学。
正播放的这首《漫步人生路》,原曲为中岛美雪的《习惯孤独》。
他哼着调,拆解从陆上寄来的胶片相机,不时高歌两嗓,完全醉心于闲适的氛围。
不料,覃瑜轰然踹开了门。
曾万侯眉头都不皱一下,余光描着她的边:“唷。稀客。”
屋子开了二十多度暖气,覃瑜脱掉军大衣,一屁股坐在曾万侯对面沙发上。
曾万侯给她倒了一杯水。覃瑜不接,绷着脸盘算总账,于是他又旁若无人捡起相机,把胶卷拔了,没头没尾爆一句:“胶卷曝光还能用吗?”
覃瑜气笑了:“你问我?”
曾万侯也笑了:“你前夫不就喜欢捣腾摄影?”
覃瑜的笑瞬间熄灭了,表情堪称咬牙切齿:“曾万侯你爹的——”
姓曾的特喜欢拿地下的人刺地上的人,刺这一下能疏通他的前列腺。
“哈哈。开个玩笑。”他发现覃瑜戾气大得跟厉鬼似的,“瞪我干嘛?他是自/杀。”
“核试验中心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哪里的核试验中心?我怎么听不懂?”
“你再装。”覃瑜提起杯子就要泼。
曾万侯故作惊慌摆了摆手:“欸。慢着。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柏老板跟我提过一嘴,实验室给医药公司租赁做研究……”
“那就是你干的!”哗的一响,她把水泼了去。
好在水温不高,曾万侯机敏躲开后只溅着西装的下摆。
他收起玩世不恭的笑,抿了抿唇:“好吧。就当是我干的。没关系,H5N1人传人概率极小。”
“你跟我装什么?近期爆发的风寒不就是禽流感吗?”覃瑜简直想奔过去掐死曾万侯。为了掩饰对未知事物的不安,她显露出一反常态的愤恨,“那些死掉的鸟被你拿来干嘛了?卫生部里塞满了病人,高烧的、呕吐的、呼吸不上来的,你去看过了吗?!”
曾万侯故弄玄虚:“好像是供给肉制品有问题……”
他抚掌,像在擦拭什么脏东西,低下了头,“……掺了些鸟肉。”
啊?
覃瑜觉得信息量大得脑子快爆了。
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击溃了她。她捂住嘴,第一反应是:她吃了吗?
“我不知道啊。”他懊恼,“你问问后勤吧。他们负责伙食,没准咱俩也吃了呢?”
得知真相后,覃瑜再坐不住了。她心乱如麻,不觉迈到曾万侯跟前,瞪着他,回过神才顿悟他话里有话。
男人仰进皮椅里,歪头点了烟,分明是在嘲笑:看呐,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不愿被爱绑架,不愿受俗世制约;你以为你能洞察秋毫,强大到掌握一切的生存法则。
可没人需要你,你才是最脆弱的。你才算自清,你是最怕死的那个。
覃瑜唯恐避之不及地逃了。
她一走,曾万侯忍不住爆发今日第一声欢笑。
他眺望苔原,少顷,将烟掐灭在水已泼空的一次性纸杯中。
……
覃瑜憋着一股气往坡上奔,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低笑,那声音幸灾乐祸地撺掇她:逃啊,逃啊,快逃跑啊。
她攀着乱石堆敏捷地翻上山坡,罔顾磨得生疼的脚踝,上气不接下气沿小径奔跑。
军大衣落在曾万侯书房,覃瑜只套了件驼绒棉衣,冻得打寒颤。
比起体表所感受到的严寒,心灵的失温才叫她无措。好比突发七级大地震一脚从平实的土壤陷入深不可测的漩涡,再没什么能支棱她爬起来。
一阵倾摇懈弛后,昔日保护她的铜墙铁壁被震了个粉碎,接连倾泻她身上,她被掩埋在稀薄的空气中,连最起码的自控都办不到了。
不知跑了多远,勾到横亘的枯树干,她整个儿朝前扑,再折腾几下,使不上劲,便用破了皮的手去探发麻的部位,发现左脚以诡异姿势吊在树干上,显然是折了。
覃瑜用臂弯圈住半条腿,蹭着潮湿的泥土匍匐。
然而那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很快追上她,故意放肆地狂笑:你输了,你输了,你输了……
“够了!”她狠狠捶向地面。声音消失了,周遭静悄悄的,仅剩下形单影只的她。
海风穿过枯松林,从她发抖的臂弯下溜走,她一边缓慢蹭开烂泥一边哀求,“够了,够了,够了……”
脚踝的剧痛提醒她这不是梦,她机械重复着蠕动,直抓着一块碑,屏住呼吸往碑的另一侧探了探。
摸到一把格/洛/克手枪。
同一切干尽坏事的人一样,覃瑜行将就木本能地想到灵魂与因果报应。
如果那个人现在来到她面前,她会毫不犹豫哭着告饶,求他带她走。
多少个日夜嗤之以鼻他的懦弱,现如今,覃瑜才知她有多么想他。
她听到砂石被踩踏的窸窣,又是一阵风拂过,近了,一双旧皮鞋落入她眼帘,她半是恐惧半是震惊闭上眼,呢喃着“够了,够了”,却暗自期待他的触碰,在那人抚摸她脸颊刹那潸然泪下。
她听到那人叹息,很像他的习惯,于是情不自禁钻过现实与虚幻的隔膜,抱住了他。
……
崔衡自/杀后,覃瑜请求留一撮他的骨灰。
曾万侯一拍即应,甚至给她买了个紫檀雕兰骨灰盒。
多讽刺啊。
覃瑜带着铁锹在小山坡找了个风水宝地,挖个坑,埋了骨灰盒。
为标记位置,她翻遍半山坡,搬来一个砌房子遗留的石板,靠在被夯实的土坪上。
忙活来,忙活去。最后,覃瑜端详这爿不能称作坟墓的坟墓,唾骂自个儿:我毛病吧?
精疲力竭的她倒在大石板上,任由松柏间晚霞舔舐她皮毛,随夕阳陨落,失了温。
她睁开惺忪的眼,忽觉难耐空虚。
同样的空虚在她瞻望大海时也有过。单调的冰山在瀚海中沉沉浮浮,犹如一架飞机陨落撒哈拉沙漠,不觉唤醒人对自我的究极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它们比高数还考验她的智商,她不得不自嘲着结束无谓的哲思。然而问题始终悬置着,忽略它,任它像雪球越滚越大,末了直接朝她滚来,掩埋她。
弑父后,覃瑜一直面临被雪球掩埋的困境。对于她至关重要的钱和权失去了它们的价值。
她想过辞职,可崔衡的死实打实震撼到她,她思考起回陆上的种种可能。出路很多,可打消不了恐惧。
她在恐惧什么?
安全感缺失?不,她从小就没得到过安全感。
暴力与舆论危机?她能把事情处理得很漂亮,没人来找她麻烦。
人生如梦世事无常?早该知道的,幼年就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覃瑜想到小时候。多小呢?在覃舒刚出生那会儿,她读幼儿园,还是个极度内向的孩子。
那时候覃强生还没被擢升,开着他的破大巴,乐趣就是喝酒,喝完酒打老婆,打完还能做个爱。
她的乐趣则是一个人默默蹲在草坪玩蜗牛。
幼儿园要交饭钱,汪贵花推脱,覃强生转头就忘,哪怕买啤都没想过饭钱。
待到因拖欠饭钱被叫家长,覃强生竟相中她老师姿色,大抵是做了什么,次日她老师肿着金鱼眼嘲讽她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所有孩子齐刷刷向她看来。
覃瑜抓了一罐子蜗牛,挤出它们的汁,倒进她老师保温杯里。
再后来,她被推上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一道陌生的声音经年俯在她耳畔,嘶吼着:反抗啊,反抗啊……
她就通通照办了。
从小到大,她发了疯压榨极限,确认她拥有让所有人为之臣服的能力,并不择手段攀爬,要他们听之任之。
她待人,就像待驮着壳的蜗牛。自然知道蜗牛惧怕她又厌恶她,可她手握生杀大权,这就足够了。
做到极限后,那个声音消失了。
她成为了众人歆羡的对象:名校毕业,前程似锦;相貌出挑,追求者无数。
手段虽肮脏,借覃强生的人脉爬了又爬,但完成阶/级跃迁掌握大量的资源,可谓幸运至极。
覃强生死后,钱与权却变得无足轻重了。
她站在大海前,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满是幸灾乐祸:真可怜啊,真可怜啊……
很奇怪,把蜗牛榨成汁不是她本意,她是想问问老师怎么了,父亲对她做了什么。明知覃强生那德行,却任由老师把变质的水喝下去。
她一边疑惑一边坚信她是正确的,她老师嚎啕着撵她,她在孤立无援的境地再次听到那个声音:真可怜啊,真可怜啊……
……
崔衡自尽那次,子弹揿着脑花四溅,覃瑜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呶着:真可怜啊。
不是为他,是为自己。
她的心刹那缺了一角,沥沥漏着风。
为崔衡下葬后,覃瑜时常会去看望他,捱着大石板坐一下午,倍感疲乏,最终归因为上了年纪。
有时候她会产生一个错觉:地下的崔衡把她的精气全吸走了。
她忍俊不禁,又变回扒拉草坪找蜗牛的小孩。她和他聊天,聊从未谈及的话题,什么因果论、理性与感性、意志与意识,都是崔衡自个儿业余琢磨的,她素来不屑,如今竟跟着起劲了。
根本原因是想念他这个人。
如今,她算是如愿以偿了。她和他并肩,捧着一把格/洛/克。他问她:你累吗?
她迟疑着点头。
他就笑:你喜欢大海吗?
覃瑜惊惧地回神,身旁人已不再,寂静松林里先是传来清冽的鸟啼,接着被一声尖锐爆鸣点燃。她搞不清楚声音的来源,只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下意识去捻,掉下来一块类似生鱼肝的组织,又凭弥留意识察觉驼绒棉衣前有一大片殷红色玫瑰花纹——奇怪,原来有花纹吗?她不知道。红在她的心口扩散,溅得到处都是,犹如除夕夜绽放的烟花,为她平添了些幸福感。她就这么一边困惑一边舒服地躺在石板上,笑了,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待到落日时分,一只雪鸮落在她胸口,啄开她扣着扳机的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