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让你去其他城采办药材送去,这事办妥了吗?”
“小姐,保证办妥了。”
“行吧,你退下吧。”
景棠院的小亭中,乐澄端起瓷碗,细抿了一口药水,转手便要放下。
“小姐!”云意匆忙跑来,扶住乐澄要放下的手,“这可是息泽大人特地寻来的抵御瘟疫的药方!你可不能就这样不喝了!”
乐澄面露苦色地看着云意,可转念想到如今淮春城内瘟疫横行,多少百姓因此生不如死,她咬咬牙,下定决心还是喝光它!
“息泽大人。”云意朝息泽行礼,低头站在乐澄身边。
乐澄闻声抬头,脸上仍是一脸痛苦的模样。
“云意,你下去吧。”息泽一边说道,一边看着乐澄那模样,不免在心里轻笑——这哪像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是。”云意连忙退下,露出会心的笑容,丝毫不想占用他俩独处的时间。
她一边走一边暗想:小姐对息泽大人的喜欢表现得也太明显了吧?真藏不住事,我一说是息泽大人特地寻来的,立马就喝了,啧啧!
息泽从袖中拿出一个小锦囊,不做声便往乐澄碗中倒。
“诶,你想干什么?”乐澄连忙把碗移开,用盖子将碗口盖住。
“怎么,我还能当着你的面下药不成?”息泽眼角眉梢荡开笑意,看乐澄还是一头雾水似的,“是糖啦,让药喝起来不那么苦。”
“哦。”乐澄半信半疑地将盖子移开,忽地注意到他的右手拇指旁有一处伤疤。这伤疤模样奇怪,在整个修长似玉的手中显得尤为突兀。
怎么会在这有一处伤疤?
乐澄感觉实为熟悉,但却想不起这缘由。
息泽便继续向里面倒入糖,随后用手捏了一些放入嘴中,“很甜的。”
“行吧。”
罢了,不管了。
乐澄拿起勺子搅拌了会,等糖在药水里化开。
息泽将锦囊收好,而后目光灼灼地看着乐澄:“你当真对我没有一丝印象了。”
“公子,你这问题已经问了我很多遍了!”
乐澄实在是不解:自从那天回府碰见这人,便每天遇见都要问同样的问题,问完便走,也没个后文。今儿个倒是来多说几句话了。
“罢了,不记得也无妨,反正对于我们以后来说,也不重要。”息泽自言自语道。
“又说这等奇怪的话。”乐澄在心里暗想,随后端起药来喝。
“确实不那么苦了!”乐澄看着息泽,眼里充满称赞。
“哈哈哈哈。”息泽冷不丁笑了起来,可把乐澄吓了一跳。
她拔腿就跑,心里一直念着: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东渝城城主府内。
“参见城主。”
乐仲远一身黑衣,一袭帷帽遮住了全脸,躬身向东渝城城主雍墨行礼。
“乐卿请起。”雍墨伸手轻扶乐仲远,“请坐。”
“谢城主。”乐仲远再躬身,随后两人相坐。
“不知乐卿如此装束,前来东渝城所为何事?”
“此时我淮春城正值大疫,风口较松,我才得以前来东渝城登门拜访您啊。”
“大疫?”雍墨一听这词,忙得抬起衣袖遮挡口鼻。
“城主放心,我未曾染上这病。况且这病未能致死,但是……”
雍墨放下衣袖,意识到刚刚自己失态了,清了清嗓子,重塑他城主的威严:“但是什么?”
“虽不致死,但凡是染上这病的人,身体必遭大残,落下病根!”
“乐卿这是何意?”
乐仲远眯了眯眼,倒吸一口气。“如今我淮春城势力之强大,城主您是知道的。我们同为南方二城,理应同心同力,抵抗北方三城。”
“哈哈,这我是知道的,我素与淮春城现任城主施尚熹交好。”
“当真交好?”
雍墨尬笑几声,不知乐仲远何意。
“我城实力之强,恐我一个乐府的财力便能当你一国吧。”乐仲远摆摆手,轻蔑道。
“你!”雍墨只觉得甚是恼怒,用力攥紧了茶杯。
“城主息怒,我说这话也是为了你们东渝城着想。现任城主施尚熹不过是没有那一统天下的野心,若有,你们东渝城又能尚存多久?”
乐仲远手指轻点桌面。
雍墨压住内心的不满,说道:“我想乐卿前来不是为了羞辱我东渝城一番,恐是别有所求吧?”
“哈哈哈哈!”乐仲远毫不胆怯地直视雍墨,“施尚熹之子,施淳也,也就是下一任淮春城城主,是出了名的颇具雄心。这施尚熹,过不了几年就要退位让贤了,要是攻打起来,首当其冲的便是你东渝城!”
雍墨一颤,面色凝重起来。
“雍城主,知道我是何意吧?”
“你……!”雍墨一听,吓得立马坐不住了,“你竟敢有这种想法?”
“呵,如何不敢?”乐仲远站起身来,甩开衣袖背过手去。
“事成之后,分我乐府四成财力予你东渝城,保你东渝城与我淮春城共富贵共繁荣!”
“你……你要我东渝城如何?”
“不多,借我五成兵力即可。”
雍墨捏了捏手心里的汗。“五成?这……”
“到时候城内护城兵刚经大疫,战力应是有所削弱的。”乐仲远向门外走去,“考虑好了传密信予我。”
“或灭或兴,全在你一念之间。”
……
次日清晨,药坊内。窗外天色微蓝,透着白光,几只公鸡开始打鸣。
子衿从桌边醒过来,站起了身子,见卷耳趴在大娘床前还睡得正熟。
昨夜他实在抵不住困意,撑在桌上小憩一刻,让卷耳记得过会叫醒他,卷耳定是任他休息去了。只是见她这憔悴的模样,恐怕是天快亮才休息的。
子衿摸了摸大娘的额头,不再发烫,其呼吸也平缓多了。
卷耳蜷在床边,忙碌一夜之后体肤更是毫无血色。
子衿轻轻将卷耳抱起,让她的头稳稳靠在他怀里。他眼睫低垂,睡着的卷耳更乖了,抱在怀里小小一团,可这么小的身躯,这么多天来都担负着维持那么多百姓身体健康的职责。
想到这,他内心揪作一团,只觉得一阵酸楚堵在喉间,说不出话来。
子衿抱着卷耳向他睡觉的厢房走去,出了厅门看见撑坐台阶上打盹儿的二斤,示意他进屋去休息,顺道照看他大娘,而后将卷耳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子衿将窗旁的竹帘拉上,而后轻悄悄地合上木门。随后开始生火熬药、布置桌椅、晾晒药材……
最早的病患差不多时辰也如约赶来了,子衿给他盛了一碗药,学着卷耳说着叮嘱。
“子衿,小耳呢?”祈年踏进庭院,见庭院中只有子衿一人忙碌,甚是疑惑。
“昨夜二斤大娘突发疾病,卷耳操劳了一夜没睡,现才得以休息。”子衿一边回复着,一边盛药。“今日就让她休息吧,祈年你也不要去打扰她了。”
祈年立马回复子衿:“自然是不会。只是昨夜发生这种事为何不告知我?我好替小耳照顾那大娘。”
子衿这才反应过来昨夜本可以叫祈年来帮忙,顿时懊悔极了。“是我疏忽了,以后若再有此等状况,还是交给我俩做吧。”
“罢了,你定也整夜没合眼,你先去休息吧。”祈年走近,欲接过药勺。
“不必了,小耳任我休息了会,我俩一起忙吧。”子衿从他身旁走过,取过抹布开始擦拭桌面。“你来打药,我去收拾别的。”
药勺没等祈年拿住,子衿便放手了。祈年落空的手僵着不动,听了子衿的话只感觉一顿火气缠在心头。
你去休息了,让小耳整晚没睡?
若是他在场,他势必不会让小耳操劳至此。
他从小与小耳一起长大,他怎会察觉不到她对子衿的那份特殊而小心的情感。
可凭什么?
他又哪点比不上子衿了?
那份藏在他心底的心意,小耳当真感觉不到吗?
祈年重新拾起药勺,给百姓盛药。
可终归他没个正当名分,他也只敢深藏喜欢。
日当正午,到了用膳时间。
子衿轻手轻脚进了厢房,发现卷耳蜷缩在一团,被子抓得紧,蒙住了半个头。
他走上前去,用手碰了碰卷耳额头,只感觉烫得厉害。
子衿忽地顿住了,匆忙将被子扯开一点,让卷耳的脸露出来。
卷耳眉头微锁,眼下似一片火烧云晕染开。手指触碰脸颊,极其细软滚烫,脸颊上一层绒毛浮着丝许冷却的水汽。
他重新给卷耳将被子盖好,匆匆跑去庖厨盛药,慌忙向祈年喊道:“小耳好像生病了,快去看看!”
祈年一听,即刻放下碗筷,火急火燎向厢房跑去。
祈年将手掌放在卷耳额头试温,卷耳似有似无的咳嗽声,难以停止,却也没有气力。
子衿端着药站在一旁,眼中酸涩,声音有些抖地问道:“小耳怎么样了?”
祈年思绪有些混乱,只感觉胸腔下有擂鼓般的震荡:“怕是染上了这瘟疫…你…!你昨夜就不该让她和那大娘共处一室如此之久,何况还没能让她休息一会!”
祈年撇过头,眼眶晕红,狠狠地瞪着子衿,眼底的怒气不言而喻。
“我…”子衿耳边一片嗡鸣,端着药的手渐渐僵硬,浑身似都要失去知觉。
他无法否认自己的失误,只得缓缓从愧疚中抽离,重新调动僵直的身躯,朝卷耳走近,颤抖地说:“先喂她喝了这药吧。”
子衿不做声,慢慢将卷耳扶起靠坐在床边。
卷耳此时已是意识模糊了,眼皮重得难以抬起。周遭的言语声很大,似近似远,可她丝毫辨认不出其中的意思。
“来,起来喝点药吧。”子衿喉咙上下滚动两下,而后哑然失声,只觉干涩无比。
卷耳迷糊糊地喝下一碗药。
午后,二人不得已投入忙碌之中,只能时不时抽出闲暇前去查看卷耳的状况。
这一下午,是子衿从未有过的缄默。滚烫的面颊,无力的咳嗽,他每次踏进厢房,渴望看见卷耳能有一丝好转,谁知这一病,便是卧床不起。
夜里,冷风比往日都烈了许多,吹得门吱呀作响。他从柜上再翻出一床被褥给卷耳盖上,免得她又染了风寒。
卷耳自幼患有肺病,这他是知晓了的。可……他重叹一口气。
说到底他早该想到的,这病传染性强,整日里与病患来往,他身子硬朗倒不觉有什么,可小耳呢?如今这热病只得让她身子雪上加霜。
祈年从房间里出来,略过子衿便向庖厨走去。
“祈年,小耳好些没?”他赶忙叫住祈年,毕竟在医病方面的事他并不太懂。
祈年稍顿脚步,“烧了一天了也不见好转,我去找点其它药方熬药,再这样下去很危险。”
祈年没有转身看他,不做多的停留便离开了。
子衿呆坐在台阶上,而后走进厢房。房内没有点油灯,月色如霜打在卷耳苍白的面容上,如凝脂般没有生气,干褶的薄唇微启,其色与面容无异。
他的手轻放在卷耳面颊上,拇指摩挲她的眼帘之下,眼眶渗红的是他,却仿佛要擦去卷耳眼下的泪珠。
忽地,他似记起笙书阁的药阁里藏有一药,能清热解毒、止咳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