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挂在北海水晶宫寝殿的帷帘泠泠作响,嘈嘈切切好似流珠跌落玉盘。八角五彩琉璃灯的温暖已然灭尽,唯留下昏暗灯罩在角落里冰冷伫立。鲛儿低眉凝睇着手里绣了一半的雪色鲛绡,艰涩的喉间横亘着一团哽咽。鲤鱼精怯怯上前,小心翼翼地察看着鲛儿的脸色,犹豫了半天还是鼓起了勇气垂首屈了屈膝,“宫主,大公子无惧湍流涌浪执意求见,究竟所为何事啊?”
鲛儿轻轻地抚摸着鲛绡上的连理图样,一颗珠泪顺着纹理悄然滑过,“大公子是来问我,当年为何选择公子为婿。”
“这是什么问题?”鲤鱼精讶然掩口,旋即眼角生出丝丝薄怒,“大公子是在质疑您对公子的真心吗?”
“不怪大哥,本是我行事不周。”鲛儿慢慢起身,攥着鲛绡缓步行至金丝榻上倚坐,“大公子来之前,我以为公子震怒降责是因为我干犯了规矩,现在才知,原来是我近来的言行令公子心灰意冷了。”
“可姑娘您也没做什么呀,碧霞饮那事儿不是都说清楚了吗?您这夙兴夜寐诚惶诚恐地伺候着,公子还有可抱怨的?”
鲤鱼精嘟嘴嘀咕着,然声音低微明显是底气不足。鲛儿眉眼凄凄,颦笑之间颇有水晶兰的凋零之美,“我竟不知,敖润曾与公子说过鲛人唯有配龙族方能得后嗣的浑话。公子愧疚多年,言辞多番提及我却没有及时解释宽慰。如今此事被大公子无意间揭破,公子这才伤心吐血将我贬谪。”
“就为这个?”鲤鱼精不屑地撇了撇嘴,“公子也忒小心眼儿了些,这也值当他生一场气?”
鲛儿伏身榻上,嘴角牵出一抹冷笑,“公子多疑多思,此刻必是认定我当初嫁他动机不纯。也不怪他这般猜想,本是明摆着的。我若奉敖润为夫,他日不论诞下男女,水晶宫都有易主之危。要是先生下儿子,只怕连生女儿的机会都没有。可公子不同,他是凡人,好拿捏,自然是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再加上他有泰山府君和元始天尊当靠山,招他作婿,于氐氏于水晶宫,都是上佳选择。公子为了我连自己的父亲都算计了,我却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他。娶了我这样的绝情女子,你教公子焉能不寒心?”
“宫主!”鲤鱼精大呼一声,下跪膝行至鲛儿跟前急急说道,“宫主既知公子心结所在,那您还不趁着公子对您的情分还没有耗尽赶紧去解开这个结?”
鲛儿摇了摇头,纤细手指摩挲着榻垫上的花纹,仿佛是在拼命留住那道残存余温,“公子对我已生出厌恶之心,不论我说什么,公子都不会信的。眼下我只能凭借这仅剩的情分搏得公子怜悯保全腹中骨肉,如此才能谋得复宠时日。否则,一旦遭公子彻底厌弃,不只我从此卑贱如泥,就连水晶宫都要跟着摇摇欲坠,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鲤鱼精眼圈通红,切齿痛声,“弃车保帅,奴婢当然明白。”
鲛儿侧着脸颊在榻上蹭了一把,竭力抑住颤音吩咐,“既执妾礼,正色便用不得了。你这就去,把我日常所用的都换成间色。”
“喏。”鲤鱼精别头抹泪,嘴上替鲛儿抱着不平,“明明就是公子胡思乱想,却要姑娘受这等屈辱,奴婢着实是心疼您。”
鲛儿撑起身子褪下手腕上的红绳,强打精神绽出一朵笑容,“且忍一忍吧,忍过去了,往后我定会要姜郎千恩万宠地赔回来。快把八角五彩琉璃灯点起来,要亮亮堂堂的才好呢。”
燃起一团灯火捧至榻前,马招娣借着这点光亮细眼察看着姜伋伤势。眼瞧着姜伋的脊背皮开肉绽,马招娣的心就跟被炮烙了似的。泰山府君深沉着眸色坐在榻边给姜伋抹药,马招娣泪泉汹涌地指着泰山府君怒声斥骂,“你个死乌鸦,就为了芝麻大点的事儿你就把我的宝贝果果往死里打?你简直是草菅人命!”
马招娣不住地聒噪着,泰山府君不耐烦地挑了挑眉,连话都懒的说,直接甩袖把马招娣扇出了冥界。敖丙举灯跪地,垂首低声,“禀君上,姜夫人只是爱护儿子,慈母之心,就请君上体谅一二吧。”
泰山府君别有意味地瞥了敖丙一眼,语调平静地问道,“上回马昆不小心说错了话,你可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今日本君把姜伋打成这样,你反倒不生气了?”
敖丙浅浅一笑,恭声回道,“公子明知氐氏不宜成孕,房事却依然不加节制,论得上德行有亏。君上如果就此放过,难保日后在冥官绩效考评的时候不被揪出来,到时候恐怕公子难逃流放酆都的下场。而君上今日重罚,恰恰是在给公子善后。君上行刑之时,不期还有一众冥官跪地求情,便更是锦上添花。因为这样一来,此事便不会成为公子的把柄,公子冥官之首的地位便稳固了。”
泰山府君深眼凝睇敖丙,唇齿间突然溢出一声讥笑,“有心思深沉的主子就有善于算计的奴才,此话还真不是虚言。”
敖丙黯淡了神色,惭愧告罪,“都怪奴才不懂侍候,连累了公子劳神费心夜不安枕。”
“跟你有什么关系?”泰山府君朝着敖丙抬了抬手,语气难得温和,“伋儿身边有你,本君很是宽慰。本君已经吩咐阎罗王,把毗邻公子寝殿的小阁收拾出来给你住,就当是对你平日里用心当差的嘉奖。”
“谢君上恩典。”敖丙受宠若惊连声道谢,掌灯退至旁侧伺候。水草马明王悄然入内,俯身至泰山府君耳侧轻声禀报,“君上,马招娣没把姜淑祥和马昆怎么着,只是一直抱着姜子牙哭天抹泪的。昊天上帝听闻氐氏降位也没多说什么,闷声回了太微宫。氐氏也很乖觉,安安静静地守在水晶宫当起了妾侍。”
泰山府君点了点头,旋即问道,“消息是打哪走漏的,你查出来了吗?”
阎罗王道,“问题出在水晶宫。氐氏身边一名小婢名唤墨娃的,上回随氐氏赴碧游宫饮宴时被申公豹收买,这事儿就是她告诉申公豹的。”
泰山府君听罢脸色陡然一沉,思忖片刻后凝眉起身,“摆驾北海水晶宫,本君亲自教导她,究竟该怎样伺候公子!”
“喏。”水草马明王招来仪仗噤声随上,鲛儿还来不及施礼问安,面颊上已挨了一记掌掴。
鲛儿掀裙跪地俯身叩首,水草马明王挥了挥手,随行鬼差粗暴地将墨娃扔在了鲛儿跟前。泰山府君登上主位端坐,肃声呵斥,“你真是糊涂到家了,就知道争宠固宠败坏内廷,连自己身边儿长出了一双眼睛都不晓得!照你这法儿辅佐,伋儿居然没在阴沟里翻船,本君委实得夸一个服字!”
鲛儿不敢相信地扭头逼视绿蟾,白皙颈项青筋暴起。泰山府君怒眼俯瞰鲛儿,恨声说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自己眼皮底下的你都拢不住么?本君告诫过你多少次,不要总把心思花在讨好伋儿上头,好生学着如何帮衬丈夫才是要紧。你陪着马招娣的日子也不短了,不指望你学得十足,难道连一两分你都学不来吗?”
鲛儿匍匐聆训,半声不敢回嘴。泰山府君最是嫌恶鲛儿这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儿,平时还能一笑置之,可这会儿他正在气头上,自是顾不上许多,故而当下又是一顿数落。及泰山府君拂袖离宫,水草马明王弯腰扶起鲛儿细声相告,“宫主莫怪君上严厉,实在是事态严重。墨娃将宫主擅自怀孕的事儿告诉了申公豹,引得冥界物议沸然。最后还是姜夫人出面把责任揽了过去,君上又当庭赐了公子龙舌责罚,这才把事儿给平息了下来。”伸手搀住将欲昏倒的鲛儿,水草马明王继续说道,“我知宫主还在为碧霞饮一事耿耿于怀,所以对着公子能说好就说好不敢有半点悖逆言行。恕我直言,宫主若安于现状,这样的做法倒也不伤大体。但宫主若还想挣回昔日正室名分,往后行事可就该好生斟酌了。”
鲛儿稳了稳神儿,屈膝道谢。水草马明王颔首回礼,出言告退。鲛儿敛容步上主位横眉回首,眼尾上扬流露出上位者的威严,“说吧,申公豹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墨娃本是居于浅海的一只蛙,心无旁骛唯求仙得道。姜伋正是看中了她这点好处,这才破格将她提到鲛儿身边当婢女,逢年过节也从不吝啬赏赐。是以鲛儿笃定,墨娃绝计不会为了区区金银玉帛而轻易变节。果不其然,申公豹是以修仙法门相诱惑,三言两语便迷了墨娃心窍没费多少气力便撬开了墨娃的嘴。细细审问下来,鲛儿一脸后怕鬓角尽湿,小腹尤其难受得叫嚣。外头值守的虾兵上前将墨娃押解出去,鲤鱼精服侍鲛儿至寝殿休息。更衣铺被后,鲤鱼精跪坐榻前喂鲛儿用药,“宫主放心,这碗安胎药是岐伯开的方子,保管宫主腹中胎儿平安康健。”
鲛儿拈起绢子擦了擦嘴角,倚上岁岁合欢锦绣靠枕,“上回随我去碧游宫赴宴的侍卫婢仆,你通通给我拷问一遍,水晶宫里里外外你也悉数敲打一番。无论是谁,敢往我的眼睛里揉沙子,我断断容不得。”
鲤鱼精偏头想了想,谨慎提醒,“贴身伺候宫主的多半都由公子提拔上来,姑娘用不用先问问公子的意思,再作区处。”
鲛儿皱了皱眉,“不必。我要是连整肃家门的事儿都做不来,那可真成了摆设了。只是眼下还有一桩事儿,我须得与公子商议。你这就取笔墨过来,我即刻书信一封呈给公子。”
鲤鱼精面露不解,“宫主何必多此一举?直接去冥界请公子的心意不是更方便吗?”
鲛儿笑得凄然,“你有所不知,内廷姬妾侍候夫主有规矩拘着,不是我说见便能见得着的。”
鲤鱼精心疼鲛儿陷入这般光景,转出寝殿后忍不住又是眼泪汪汪。敖丙见鲛儿竟真的放下身段儿来贴姜伋的冷脸,心中不免唏嘘。临窗而坐的姜伋把目光从水晶兰转移到敖丙脸庞,打趣一般地问道,“怎么,想念你的美娇娘了?”
敖丙回过神儿来,跪下身子给姜伋揉肩,“奴才当着差呢,眼里心里自然只有公子您。”探头察看着姜伋的脸色,敖丙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水晶宫有信送来,氐氏有事禀告。”
姜伋面无表情地抬手斟茶,看着茶水徐徐落入碗中,“氐氏已不是我妻子,这水晶宫的事儿自然也轮不上我操心了。”
敖丙微微噘嘴,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怜样子,“那公子还要奴才在水晶宫挂职作什么?回头奴才就把北海水军统领给辞了。”
“胡说!”姜伋拧眉一斥,冲着敖丙乖觉摊开的手心猛地抽下一掌,“我好歹还有田地房产,你有什么?就凭你给我做近侍的那点子俸禄,够你养家糊口么?”
敖丙泄了气似的趴下身子,下巴垫上姜伋肩膀,“整个北海都知道,我能在水晶宫谋得一官半职全靠公子抬举。公子既卷铺盖了,水晶宫里又岂会再有我立足之地?”
“滚下来!”姜伋抖肩甩下敖丙,气冲冲地骂道,“你行啊你,敢跟我玩花样了,以为自己翅膀硬了,我治不了你了是吧?”
“奴才不敢!”敖丙连滚带爬地跪到姜伋身前,撑地双臂瑟瑟打颤,“奴才的翅膀再硬也都是公子赏的,不论奴才怎么扑腾也都飞不出公子的手掌心儿。”
“少给我来这套!”姜伋没兴致听敖丙在这阿谀奉承,没好气地掼下茶杯。敖丙思绪百转,深吸了口气惶惶动着喉结,“奴才只是觉着,既然灾殃出自水晶宫,公子就该亡羊补牢才是。否则留下隐患,今后还是得不着安生。”
姜伋深眼睇视敖丙,声音不辨喜怒,“此乃善言,你为何不干脆利落地讲出来?”
敖丙低垂着脑袋,呼吸亦较平时清浅,“奴才知道公子不满氐氏,怕您动怒伤了身子,这才婉转陈词。”
“如此,倒是我错怪你了?”姜伋眯了眯眼睛,状似随意地捻了捻残留在指尖的檀香碎末,“那我就依你。你这就去向阎罗王传我的话,让他把氐氏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