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西岐丞相府前院静谧如常,后院却是灯火不歇,姜伋的房间里不时传出几声呵斥和抽泣之声。姜子牙端坐主位神色冷峻异常,马招娣坐在他身侧满脸地焦急。
武吉和小妹端了两杯热茶上来分别奉给姜子牙夫妇。武吉侧耳听了听姜伋房里的动静,问道,“师父,果果这是干嘛呢?”
姜子牙冷声道,“鲛儿骤然出现小产征兆,果果认为事有蹊跷,决定彻查。”
武吉和小妹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姜淑祥一脸疲惫地进来,马招娣赶忙急切问道,“怎么样,孩子还在吗?鲛儿……鲛儿还好吧,啊?”
姜淑祥喘了一口气,道,“爹娘放心,孩子保住了,弟妹也还好。”
姜子牙夫妇长长出了一口气,马招娣犹自不信地看向姜淑祥,“糖糖,你确定你弟妹这次见红,是有人故意为之?”
姜淑祥娥眉紧蹙,“我给弟妹诊脉是发现她的手腕处有一道浅浅的青黑色。我从弟妹的指尖取血作了检验,发现弟妹漏红是因为接触到了益母草。弟妹自有孕之后,一切吃穿用度皆由我亲自打点,而果果派来的两只鲤鱼精侍奉弟妹更是无微不至,若非刻意为之,断不会如此。”
姜子牙右掌用力拍案,怒声道,“我姜家竟然会有这等败坏家风的龌龊之事发生,真是可恶!”
马招娣心烦意乱地挠了两下脖颈觉得有些地方说不通,“相公啊,可这也不对呀。要是果果纳了小妾,嫉妒正妻得宠而施以毒手,这还说得过去。可果果就娶了鲛儿一个,捧在手心里地护着。咱们全家也没有人盼着媳妇落胎的呀,谁会干这等缺德事啊?”
姜淑祥脑海中“咔嚓”一声闪过一道霹雳,她的脸色霎时青白。敖丙匆匆进来,躬身施礼后还未开口就被姜淑祥倏然横过的凌厉眼神所摄,硬生生地闭上了嘴。“一切到此为止,请爹娘不要再行过问!”姜淑祥语气极端生冷,重重地撂下这几句话,袍袖一甩转身进了姜伋的房间,敖丙向着姜子牙夫妇颔首一礼后立刻跟上。姜子牙低头若有所思,马招娣则是为姜淑祥严厉气势所摄,这会儿缓过神来起身追问却被姜子牙一把按回了座位。马招娣不停地挣扎,姜子牙眸色深深地凝视着马招娣,手掌如铁块一般沉沉压上她的肩头。
姜伋寒着脸色端坐屋内,一手据案,一手压在膝上。两只鲤鱼精并排伏地跪在他的桌案前方,浑身瑟瑟发抖。敖丙跟着姜淑祥进来,姜伋示意敖丙一眼,敖丙回身取出一个锦盒,揭开盒盖双手呈到姜淑祥眼前。姜淑祥取出镯子,敖丙递过来一盏亮灯。姜淑祥将镯子对光一照隐约可见镯子内似有液体在流动。姜淑祥眉尖紧蹙,姜伋冷声开口,“这个镯子不是我买的,我方才见到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对。长姐以为呢?”
姜淑祥将镯子破开,果见点滴液体从里面淌了出来。这镯子原是中空,内在藏了经过大量提纯的益母草汁。镯子被道人施了法术,若不将镯子打破,凡胎肉眼从表面上绝对看不出任何端倪。此外,这道法术还能令益母草汁透过镯子缓缓渗入佩戴者的肌肤之中,好精巧的心思!姜淑祥将镯子放到姜伋手边,她低垂着睫毛,向来明亮的双眸蒙上了一层暗影,“若非弟妹生得仙体,恐怕早已落胎。是长姐不好,这段时日忙着应付西岐的瘟疫,疏忽了弟妹。”
姜伋锋利视线在两只鲤鱼精身上绕过一圈,沉声问道,“我长姐忙于救人,你们又是干什么去了?”
鲤鱼精身子抖得越发厉害,额头几乎贴到了地上。她们心中恐惧舌头打结,奈何姜伋催着她们回话,只得微微抬起头颤着嗓子惶惶开口,“回公子的话,奴婢向来都是打着十二分精神伺候宫主的,请公子明察。这次是因为……因为这镯子是丞相夫人亲赏,奴婢这才……”
姜伋竖起眼睛右手猛地一挥,已经裂成两半的镯子摔到地上碎成了几段。鲤鱼精被镯子碎裂的声音吓得魂不附体再次叩首,敖丙严声斥责道,“大胆婢子还敢狡辩!临来之时公子再三吩咐,但凡与少夫人有关一丝一缕都务必查验清楚,即便东西是公子亲身送来的都要仔细审视不得有误。你们是忘记了还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两只鲤鱼精匍匐在地连声告罪,姜伋冷冷吩咐,“小敖,记下她们的过错,回宫后一并处置。将这镯子收拾了,我不想再看到。来日我若听到有关今夜的一点风声,仔细你们的舌头!”
“诺。”两只鲤鱼精承命后跪着退了出去。敖丙将破碎的镯子收了正要下去却被姜伋叫住,“关于这镯子的来历,何人打造何人经手何人送来,两日之内查明回报。”
“诺。”敖丙应了一声退下。姜伋绷得挺直的上身软了下来,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威严尽去只剩下戚然和憔悴。他低哑着嗓子,声音软弱无力,“长姐,我好累。”
姜淑祥跪坐到他身边,扶着他躺到自己的腿上。“累了就睡一会儿吧,长姐唱歌给你听。”纤长的玉指轻轻拢住姜伋鬓边的凌乱青丝,姜淑祥轻柔地唱起了一首童谣。姜伋全身陷进姜淑祥的怀里,眼角滑落一滴泪,“长姐,我好想回到小时候。天是蓝的,水是清的,草是绿的,雪是白的,真好。”
姜淑祥唇畔绽出一朵绝艳笑容,“好啊,到时候我们去山里面摘果子吃,喝一口昆仑山上融化的雪水,神清气爽。”
姜伋卧在姜淑祥身上合上眼睛,唇边漾出一抹笑容虽然纯真,年轻俊朗的容颜却早早被岁月的刀锋划上一道道沧桑的刻痕。姜淑祥低头看着熟睡的姜伋,眼泪不停地眼眶里打着转。
鲛儿从昏睡中醒来,转头看到守在塌前的冰魄张口就问腹中的孩子是否安好。冰魄点了点头,将鲛儿的手搭在她隆起的腹部。鲛儿感受到生命的气息,终于放下心来。她的目光在屋里梭巡,冰魄知她想问姜伋在何处,于是道,“姑娘这次难受得蹊跷,公子在外间盘问呢。”
鲛儿面色略微沉了下去,这时姜伋掀帘进来。他向冰魄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自己则是坐到鲛儿身边。鲛儿睫毛颤动似彩蝶翅膀,恳切道,“姜郎,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们,可她们看着鲛儿长大,断不会谋害于我。之前为着我身子不舒服不方便伺候你,她们自荐枕席惹恼了你。可这只是我水族的传统,并非她们生了异心。姜郎,她们绝对不会为了抢夺你的宠爱而加害于妾的,请你明察,莫要冤枉了她们。”
“我知道。”姜伋手指随意地缠上鲛儿的发丝,“她们虽无害你之罪,但有失察之过,我少不得要惩戒一番。你归来之后,水晶宫宫务我悉数交还与你,今后也不会过问,但在你身边服侍的,我定是要管制的。”他微凉的手指温柔描摹鲛儿精致的眉眼,低声问道,“鲛儿,如若为夫不再是马家的家主,过着渔樵耕读,布衣粗食的日子,你可还愿意跟着我?”
鲛儿握上姜伋的手,清澈的眸子透着坚贞不渝,“你捕鱼,我驾船。你砍柴,我剪枝。你下田,我送饭。你读书,我研磨。君若不离,妾即不弃。”
姜伋挣开鲛儿,手背贴上鲛儿侧颜,“你当真愿意,不会后悔?”
“妾守在家里,盼的是夫君能平安地回来。至于夫君从哪里回来,妾并不在乎。”
姜伋此刻露出真心笑容,“我既娶了你,就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一点苦的。”他俯下身子,在鲛儿眉心处落下深情一吻。
五日之后,朝歌陶氏家主一封长信送到姜伋的案头。姜伋阅罢微微一笑,将信随手投进炉火中烧毁成灰烬。隔两日,因得到费仲尤浑暗中支持而能与马家酒坊分庭抗礼的明月酒庄因向帝辛上供劣等酒水而获罪,庄主下狱酒庄查封。拷问时,庄主大呼冤枉,称酒水发酸是因为马家设计陷害,提供了假的酿酒秘方所致。微子启以事关国君贵体为由主动请求调查此事。官府派人搜查,结果从马家主宅暗格中搜出的秘方与明月酒坊提供的配方一模一样,明月酒庄偷窃马家酒坊秘方的勾当曝光,明月酒庄到此在业内再无自足之地,彻底翻身无望。自此又过了十日,马家家主姜伋对外称病,欲将家业传给长兄马昆。消息传出,引发业内哗然,马家主宅闭门谢客,对外界猜测一概不予理会。
马昆昼夜不歇快马狂奔赶回主宅,踹开大门疾步走进主院大厅。族里长老和各个店铺的掌柜齐聚一堂等候多时,见到马昆进来纷纷躬身行礼。马昆一身白衣沾满了尘土,他扇柄一甩将下人奉上的茶盏打翻在地,斥退掌柜们之后厉声喝问,“你们到底对家主做了什么?”
布坊的朱掌柜双手捧着一把短剑跪倒在马昆身前,“大公子,我请来了一个道士作法,设计除去了主母腹中的胎儿。请大公子赐死。”
马昆的脸惊愕得变了形,他抖着手臂指着朱掌柜,“朱成,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你当年是个奴隶,是我向家主谏言让你脱离了奴籍,是家主破格任用你为掌柜。你居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马昆气急抬脚狠狠踹向朱成的胸口,朱成受不住这窝心一脚,身体立时后仰,短剑剑鞘剑身脱离分落在地。朱成知道马昆动了真火,忍着胸口剧痛,连呕出的血都不敢去擦,赶忙起身跪好。长老们随着朱成齐齐跪下,“大公子息怒,此事是我等共同商议的结果,非朱成一人的主意。等您正家主之位后,我等任您处置绝无怨言。”
“呵呵!”马昆怒极反笑,“我当了家主后就把你们全都给办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唱独角戏?你们早就算准了我不会把你们怎么样,在这跟我扮什么忠心奴才!”他仰头长叹一声,“朱成,还有你班长老,都跟我到祠堂来!”
马家祠堂排位林立,堂内两侧各燃三十支蜡烛,马老爷牌位前供了一个精致的玉匣。马昆敬香后肃声问道,“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们说,行歹毒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长老们长跪在地,抿嘴半晌后方才悲慨道,“大公子,我们何尝不知家主能干哪,可是,他到底不姓马呀!他先是收养了姜衡,后又往主母的肚子里揣了一个,那可是嫡长子。他有手腕,有魄力,倘若将来他执意将马家家业传给他的儿子,咱们谁能拦得了啊?”
“所以你们让弟妹滑胎,就是给姜伋暗示让他让位。他要是不让,你们就准备后招逼他让,是不是?糊涂!”马昆大力甩了一下袍袖,怒声斥道,“目关短浅的东西!弟妹怀的是什么?是姜家的嫡长孙!姜淑祥是干什么的?你们这等微末伎俩能瞒过她的眼睛?一旦事情败露,姜家还容得下姑母吗?姜伋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凭他积攒下来的财力和人脉,另起炉灶易如反掌。如果他调转枪头来对付马家,我们谁应付得了?照目前的形势看,天下易主是早晚的事。姜子牙现在是西岐的丞相,未来就是开国功臣,马家害死了他的孙儿,他会放过我们吗?凭他的能耐,捏死我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到了那一天,不是马家改姓的问题,是我们的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的问题!”马昆大口喘着粗气,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竹简摔到长老们面前,“自己看看,我们身边有多少强敌等着喝我们的血。要不是姜伋布下了疑阵令他们不敢擅动,咱们家的产业早就被那些奸商昏官分光了!你们以为明月酒庄破产是谁设计的,你们以为微子启凭什么帮咱们说话?你们扪心自问,姜伋离开马家后,咱们能撑多久?”
长老们看着竹简面面相觑片刻后伏地呜咽。马昆负手闭目长叹,“你们都看轻家主了。还记得易儿满月那日,家主入祠堂祭祖。你们知道家主对祖宗说了什么吗?”马昆恭敬取下玉匣,取出里面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绢帛,递给众长老。长老们接过后展开,绢帛之上是姜伋挺拔俊秀的字迹。绢帛上写着:列祖列宗在上,今特立马昆之子马易为马家少主,待其成年后继承家业光耀马家门楣。望祖先保佑,不肖子孙姜伋敬告。
马家长老们读罢情绪崩涕泗横流,马昆亦泪流满面,“如今正逢乱世人心叵测,家主唯恐易儿遭遇不测这才秘而不言。他一片苦心竟被尔等这般辜负,尔何太忍?”
朱成猛然起身欲撞柱谢罪被马昆喝止。他红着眼睛冷冷环视跪地众人,“你们现在还要家主让位吗?”
众人叩首直呼不敢,马昆缓缓点头,“好,那就立刻起身随我去面见家主,是杀是剐,凭家主发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