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打那天在幸村大人房中被同样前来送饭的德川撞了个正着,切原接下来几日路上几乎没能醒过来一秒。
终于,在第三个晨昏颠倒、夜不能寐的悲惨经历后,切原无比悲愤地向幸村告状,总算是保住了半日的清醒。
说是半日,是因为切原先前从未远行,难以适应这舟车劳顿,颠一段路就要停车吐上一回,直到吐无可吐只一味地干呕。
最后实在扛不住了,晌午过后再上路时,切原干脆地跪求德川再次送他入梦。
就这样平稳地又过了几日。某日,他们宿在青木,一个依山傍水,灵气颇盛的小城镇。
当天吃过晚饭,早已适应时差的切原精神百倍地出了旅店,准备上街逛逛夜市。
当夜幕降临后,热闹的夜市便拉开了帷幕。街道上熙熙攘攘,店铺门外挂起的灯烛泛着暖黄色的光。
切原开心地攥着出门前幸村大人给的一袋子铜板,觉得自己此刻拥有了一切获得快乐的权力。
小吃摊前总是热闹的。烤鳗鱼的滋滋声不绝于耳,热气腾腾的拉面摊位飘散出浓郁的高汤的味道,还有各种和果子、麻糬、铜锣烧……切原眼巴巴地挨个凑近看了看,因为觉得自己刚刚吃过了晚餐并不饥饿,所以即使唇齿生津,他也没有舍得花钱买上一些来品尝。
倒是在看到手工艺品摊位上售卖的折扇时,想起先前遇到的仁王雅治,就是拿着这样一件东西神气哄哄的样子,切原仰着脸精挑细选了半晌,最终买下一把绘着红白色藤花的竹木扇。
车里闷热,幸村大人应该会喜欢的。他想。
切原数了数剩下的钱,觉得自己今夜开销够大了,总要留下一些才踏实,便准备离开这集市,去些没成本的地方闲逛打发自己过盛的精力。
偶然回眸间,切原见一老者坐在街角弹奏着三味线,不同于不远处表演杂耍的几个年轻艺人受欢迎,他独自一人坐在那个角落专心弹奏,陈旧乐器的声音湮没在了周遭的杂音里。
纵使切原耳力过人,却也受到周遭环境干扰,于是他便走近了几步。那琴声入耳,透着淡淡的悲戚,一下子勾住了切原的心神,干脆在那老者对面的石头台阶上蹲坐下来。
直到一曲终了,切原才再次回过神来。
“啊……结束了?”看着那老者抬起头来目光锁定自己,切原顿时手足无措,犹豫片刻,便立刻去掏袋子,小心翼翼数出三枚铜子,伸手递给老人。
老人破旧草帽下的双眸透过几缕苍白的银发深深地看向切原,并没有接过那些钱。
切原眨了眨眼,把手往前又怼了怼,“老人家,给你的钱。”
说话间,却是被那老者一把抓住了手腕,切原吓了一跳,正要抽回手,却听苍老的声音带着殷切,“你既然有缘听到了我的琴音,小兄弟!能劳烦你帮我个忙吗?”
切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着老头是要讹人,下意识地护住手里装钱的囊袋,“我帮不了你!你你你你,你放开我啊!——”
正焦急,那老者却是顺从地放开了手,切原被惯性摔了个屁蹲,一脸茫然,“——啊?”
那老者摊开手,缓缓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吓着你了。我保证不会伤你性命,你且听我说完缘由,若无意帮我,你自行离去便好。”
切原见着老人面黄肌瘦,举止规规矩矩,倒是放下了点心。他往后又蹭了一段,“你、那你快说!”
那老者见他这般如临大敌却依旧心软的样子,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他向切原说起曾经。
几十年前,青木还是个小村庄,村里有个孩子名叫远山金太郎,出生时母亲难产死了,过不了几年,父亲也不告而别。村里人看那孩子可怜,便人人都愿意搭把手照顾着,那孩子也就吃着百家饭一点点长大。
“虽然无人照料,总是独来独往,但金太郎却并不是孤僻的性子,总是到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尤其喜欢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闹。那孩子性格野蛮了些,力气又大,在玩闹间弄伤过几个孩子,孩子的父母来算帐,他却笑嘻嘻地不知悔改。”
慢慢地,村里人陆续都发现那孩子的举止异常,头脑似乎有些先天的不灵光,再加上自幼无人教导,他不顾原则,不懂是非,也就渐渐成了村里不受待见的存在。
“我同他相识也是偶然。”老者自顾自地陷入回忆,“那天,我得家母嘱托前往家田给父亲和叔伯们送些吃食。到时,正见父亲厉声呵斥驱赶金太郎。那孩子似乎听不懂我父亲所言,只一味地推搡他,要往我家刚种下幼苗麦得田立冲,手上还拎着一把铁锹,直叫着抓独角仙云云。”
“我见父亲苦恼,便主动上前拉着那孩子问他愿不愿意和我去山里抓独角仙。意外的,那孩子好像立刻听懂了,连连点头,反手拽着我就跑。”
“他力气很大,即使我比他还大上几岁,确实丝毫挣脱不开,一直被他拖到了村后山脚下得溪水边。”于是,他便坐在树荫下,远远看金太郎在泥地枯草间一通翻找。那孩子似乎不知疲惫,上蹿下跳折腾了两三个时辰,还真的被他捉住了一只独角仙。
“他高兴地拿来给我看,我看那只独角仙与平常所见的并无不同,只是它的身躯似乎更加粗壮。正想着,金太郎突然抬头对我说,那只独角仙觉得他自己并不胖。”
金太郎此举必然吓了对方一跳,但他却言之凿凿说就是那独角仙所言,他还说那独角仙让我不要害怕,它们只是有着不同的认知和思考方式的类人生物而已。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金太郎回复的话,绝不会是他的能力能只晓的。一来二去的,我便也从最初的惊恐中平复下来。后来,似乎是因为我接受了他能和动物交流的秘密,金太郎尤其喜欢缠着我一起玩耍,还经常给我转述独角仙所言。”
在我的世界里,树是倒着生长的,天空其实是海洋。一切都是相反的。因为我们生活在地上,所以看到的世界与你们人类完全不同;
但我和其他独角仙亦不一样,我觉得啊,那些个树木植物都是大地生长在皮肤里面的血脉;
我之前跟同族说起的时候,它们绝大多数只知道忙着爬树、吃果、钻树叶,似乎是没空理会我,又好像真的没有脑子;
有时我跟人类说话,极偶尔的,能有那么几个人能听到,但是他们总会尖叫着跑开,从来没有人听我说完话……
“通过金太郎这道媒介,我好像真的进入了独角仙的世界,另一个迷人的世界……那个时候,我甚至羡慕着金太郎的……”这老者说着,目光散向远方,眼神带着复杂的神色。
切原也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插嘴问了一句,“为何偏偏是他能听见?”
老人收回了思绪,眼神闪了闪, “我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当时我也问过那独角仙,独角仙也给了回答,只是听完答案之后的金太郎似乎颇为震惊,就是不肯告诉我,无论我怎么追问。”
没有解惑的切原亦是遗憾地砸吧了一下嘴。
那老者的情绪却是因为这个问题跌落下来,他兀自沉默了一会才重新开口,声音似乎又苍老了几分,“我一度陷入这样魔幻神秘得世界中,可内心还是觉得不牢靠,再加上我总是同金太郎凑在一处,村子里渐渐也出现了我也是疯疯癫癫的传闻,父母几番开导,最终我也下定决心离开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后来的故事发展便都是听说了。大抵也有老者的心情的变化的影响,接下来的情节被推进得快了起来。
有了先前的经历,在“朋友”走后,远山金太郎便主动将自己的特别之处告诉村中其他小孩子。
然而他不仅没有换来理解者,反而在口口相传中,人人都说他是个疯子,孩子们抱团孤立他,很快地演变成了欺凌。
某一天,远山金太郎杀死了村里的三个孩子,因为他们要杀死他的那只独角仙。
事情发生后,全村骇然。孩子的亲属怎么可能饶过他,甚至拒绝压远山金太郎去报官。他们把那少年用绳子拴在了他家的破房子里,断了他的吃喝,让他自生自灭。
一周后,村长和那三个死掉的男孩的父亲一同去探查金太郎的情况,打算如果那孩子死了,就一起把尸体烧掉。
那孩子的佝偻着缩在床边,木床腿上有着清晰的啃食过的痕迹。看到来人,那孩子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嘶吼,房屋四周传来细细簌簌的昆虫爬动和扑动翅膀的声音。
四个男人正要探查,就见远山金太郎的身体开始发生异变,他的四肢鼓动起来,象是有越来越过的卵状活物在皮下游走,然后骤然爆裂分解,鲜血迸射间,化作无数的独角仙!
此时屋外也有大量的独角仙涌入,空中、地面上、眼前、身上,一时间视线里全都是独角仙。
那村长大叫一声晕了过去,等他再醒过来,身边就躺着那三个成年男人的尸体,而远山金太郎和那些独角仙均不知所踪,空余下满地的鲜血……
“我多年后回乡,听到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老人的故事讲完了,接着便“扑通”一下跪在切原面前,吓得后者猝然回神,“老、老头你干嘛?!你这这这……”
“小兄弟,我想求你帮我救救金太郎!”老人执意不肯起来,只拉着切原殷殷切切地看着他,“金太郎死的时候刚满十三岁,为人的时日一共4755天。曾经有位阴阳师告诉我,如果我给4775人讲完了金太郎的故事,若他们觉得金太郎有冤,愿意舍弃自己的一天生命,补给金太郎,那么、那么他就能够卸下三条人命的债,重新转世投胎去。”
切原张大了嘴,“要我一天的命?”
那老者听他这样惊讶,像是觉得没了希望,缓缓松开了拉着切原的手,“别担心,我只是寻常人,你若不愿,我是没有任何办法取你分毫的生命的……你既不愿意,那……那你走吧……”
那老者似乎经历过无数这样失望的瞬间,他自然地收起自己的乐器就要转身离去,却忽而被一股力道拉住了。
“事情的经过大抵就是这样……幸村大人……我、我没忍住就答应那老头了,但那老头又说,并不是真的要收我一天的生命,只是要收集4775份肯这样做的[愿]……我想想还是觉得不踏实,幸村大人,我这样答应他,没、没问题吧?”回到住处,切原还是不放心,便便苦着一张脸向幸村汇报事情的始末。
幸村看着眼前眉头紧锁的少年,忍不住伸手顺了顺他那被自己抓乱的头发,又仔细探查了一番他的命格,开口安慰,“没关系的,切原。”顿了顿他又叮嘱,“不过下次遇到这种事情,不要妄下决定,还是先来找我。”
切原听了大松一口气,连连点头应下。
“你有问,那老者到如今收集了多少份[愿]吗?”
切原点点头,“他说他用了67年,到目前已经收集了132份[愿]。”然后他叹了口气,“差的太多了,我看他已经很老了,这眼看着有生之年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了……”
幸村沉吟片刻,“你先前说,鲜少人注意到这老者的弹奏?”
切原点点头,“我过去和他交谈时,倒是吸引了少许来往的视线,但是他们大多看了两眼,就加快脚步离开了。”
幸村点点头,“若我猜得不错,他们并看不见那老者,他们加快脚步离去应该只因为见你对着墙角自言自语。”
切原大惊,“那他、他——”
幸村叹口气,“那老者恐怕早已离世,不是这人间生魂了。”
他这么做还有意义吗?那些收集到的[愿]还算数吗?那少年还能转世吗?……一时间,太多随之而来的疑问塞满了切原的大脑。
幸村已然看透他的所思所想,他轻叹口气,“依我看,那少年应该是有幻兽种的血脉,所以才听懂一些昆虫的言语,在最后,是他自己选择才能化身成虫,脱离了这[人]道,如此,于他而言,本就是没有转世一说的了……”
幸村垂下视线,浅嗜了半口茶,“是那老者自己余[愿]未了,还在寻找着能一起救下远山金太郎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