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两个戴着透明头盔的人又出发了。

路上，燕知非简略地告诉了何乐那间健身房的前情和刑侦队那边侦查员发来的最新进展。当然，他被无良中介哄骗着租了个凶宅这件事不包括在内。

原来那间健身房大约是国庆节后几天才开业，经营了1个月都不到便关店大吉。

据说因为从开业第一周开始，就陆续有客人投诉洗手间和淋浴间都没打扫干净，臭臭的。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有臭味那想必是淋浴间和卫生间共用的下水道部分出了问题，于是把地漏的防臭芯全部换了一遍，又反复把下水管道检修了几次，然而也没能解决问题。

过了一天，据说是在天花夹层发现有死老鼠，因此彻底做了一次消杀后，老板甚至特意买了只猫来看店。

可是之后几天还是投诉不断，而且不管怎么消杀那种恶臭始终存在。“带着屎味儿”（健身房原来的工作人员记录的投诉原话）的淋浴间让人相当不爽，让这家健身房所宣称的全新豪华场地顿时打了折扣，不少顾客都气愤地开始要求退卡。

要知道，就算是前三个月打包4999的价格，大家期待的可不是这种环境。非常不巧地，这里面有一个客人家里本身就是市监局的，因此没多久就来了个现场检查。

没想到工作人员直接就发现这个健身房消防验收都还没通过，竟然就私自提前开张……于是健身房大门口立刻贴了封条，当夜健身房的老板就毫无意外地选择了跑路，只留下一个烂摊子。

卷款跑路前，老板大概是找了一个传说中的“收尸队”（这个词是健身房原来的工作人员讲的）——就是那些一口价跟老板买断、再负责处理此类烂摊子的中介。

他们先是把99新的健身器械和一切可以变现的东西都给拿去拍卖了，连还没养熟、一只老鼠都没抓到的猫也折价卖回给了那家宠物店，又……

“所以非非你就是那个接盘的冤大头啰。”何乐听到这里，忍不住在燕知非的耳后喊道。

“……”燕知非很恼火，中介转手就把这间位于豪宅区边缘的黄金铺位包装了一把，租给了他这个对金钱不敏感的人。

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怎么到何乐嘴里就好像受得理所当然？

到了刑侦大队，燕知非的几个老搭档都出去了，只有一个老大哥模样的人在。他看燕知非带着何乐一起，一副早已司空见惯的神情。

“燕小非，赶紧的啊，我们这次能不能在后天晚上回家补觉就靠你和这位大美女了啊？”老大哥开口调侃道。

“刘哥好！不是、我这次这个事真的完完全全……就是碰巧啊！法医那边都得花大半天时间吧？怎么可能四十八小时……”燕知非挠着头苦笑。

“要不是你已经离职了，这次就能拉低你的破案绩效了，哈哈哈！”这个爱给人起外号的刘队笑得很爽朗。大家叫他刘队，但其实他只是重案中队的副队长。

“队长在里面吗？”燕知非没有停步，一边寒暄着一边继续往里走。

“在里面等你呢，快去吧，我去抽根烟……”刘队的声音远去了。

走廊尽头，最里面的单间，门开着，一个清瘦的男人正背手看着窗外。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燕知非站在门口，何乐在他身后。

“呀，好久不见了，小燕同志。”男人开口道，话音透着一丝遮掩不住的慈祥。

“是，有几个月了吧，队长您最近身体恢复得还好吗？”燕知非满脸堆笑，但确实也是真心的笑容。

“还行。噢，小何同志也来了啊。来，咱们先说正事。”男人坐了下来，办公桌上几乎没什么东西，只摆着一个三层文件栏，一支笔和一沓照片。

相片旁边靠近桌角的位置，是他的金属名牌：“傅文心”。自从燕知非离开刑侦队之后，何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傅队。她没说话，只是礼节性地向傅队点了点头。

“死者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男性，推测死亡时间在5到6周前。死因基本排除外伤，怀疑是中毒，但毒化检验结果还没出，不能排除其它死因。从昨晚到现在，法医那边几个人都在连轴转。现在没办法采集到指纹，所以DNA室那边也还在忙。

鉴定结果没出，就没办法确认身份，也就没有任何抓手。但这次的案件性质极其恶劣，社会影响很不好。”说到这里，傅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燕知非，“发生地点又敏感，附近的住宅都被惊动了。

上面对本案高度重视，希望我们在一周内破案，今早已经成立了专案组。但我觉得吧，这次你作为现场第一发现人，要一起配合调查，最好三天内给我找到凶手的线索……”

“不是，我明明是被牵连的受害者……怎么找凶手也变成我的事了……”燕知非微弱地表示抗议。

拜何乐所赐，夜半发出的电锯声惊醒了不知多少豪宅区居民，“夜半豪宅区健身房墙中惊现裸尸”在今早已经冲上热搜头条了。

“老于和小惠已经找到了健身房原来的几个员工做了笔录，现在正在调查跑路的健身房老板；安姐那边，子飞跟她一起在联系当时的装修队。目前就这些了，细节有点复杂，你们自己看吧。”

傅队说完，指指自己面前的那一沓照片，又站了起来，背手朝窗远眺。

燕知非有点不情愿地拿起照片，与何乐并肩逐一翻看。

为了不影响法医科的工作进度，现在傅队也只能先让他们看看法医科提供的照片。

照片背面有一些法医和痕检技术员附上的简单解说。全尸概貌照片，没有太多意料之外的内容：一整具高度腐败、巨人观的尸体，腐烂程度均匀，肢体完整。唯一让人意外的是，这个尸体没穿衣服。

一点也没有，一具裸体男性的尸体。

毕竟之前何乐与燕知非对于尸体是否穿了衣服这件事，也并没有看得那么仔细。

两个人一边看，一边小声地交流，大致确定这名死者颅骨完整，后脑的皮肤有很少量的挫裂创，但不是致死原因。

颈部和部分身体部位则有明显钝器伤，但也都不致命，而且还不明确是否是死后才发生了撞击。颈部没有机械性损伤，颈部和口鼻腔都没有瘀血，但从牙齿的一些典型特征来看，不能排除窒息。

值得一提的是，死者双手指尖全部都被砸得稀烂，无法提取指纹，显然是犯人有意为之。

部分肘关节和膝关节可见明显约束伤——但这部分痕检科在现场就清晰记录了原因：“死者双侧肘关节与躯干被黑色绝缘胶带牢固束缚，双膝关节同样被绝缘胶带缠绕固定在一起。”

很可惜，胶带上没有提取到指纹，只有一些棉纱纤维——通常来自于棉纱手套，犯人显然也有意对自己的指纹进行了隐藏。

至于小划痕等细节,按说在这种形态的尸体上的痕迹已经不具备鉴定条件，但法医科还是非常专业地找到了几个疑似注射的痕迹——或许这就是傅队说的可能是毒杀的原因。

胃部及消化道检查表明是饭后约6小时后才死亡，很可能是晚饭。

而这里面最引人注意的部分，是死者胸腹部的特写照片。

从细目照片上能看到，虽然这个部位严重爆裂，但依然看得出在胸腔左侧有一处相当深的横行创口，切割手法勉强还算专业，并且也进行了缝合，但确实是有点不专业的缝合——虽然如今缝合线早已被互相挤压成一团的内脏撑得变形，创口也成了个绿油油的大裂谷。

创口周围有生活反应的迹象，这是发生在生前没多久的切割以及缝合，但单纯看这个创口，怎么看都不像是分尸未果。另一边的肋骨有少量钝器造成的断裂。但是在翻到倒数第二张细目照片时，燕知非和何乐都不由得地倒吸了口气。

“真肋（左7）上有利器造成的特殊痕迹。”相片背面某一位法医潦草的字迹这样写着。

他们可以看到，死者的左侧第七根肋骨上似乎有些刻出来的图案，很小。

“这是……雕刻？”燕知非皱眉问道。“这算是犯人在挑衅警方吗？”

何乐想了想，补充道：“骨雕？”

此时傅队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俩，说：“没错，你们仔细看上面的图案。”

最后一张照片，是微焦特写。虽然雕刻手法不是很好，但确实看得出是一朵重瓣的花。深浅不一的粗糙刻痕，寥寥勾勒出大而圆的花型，中间是一些密密的花蕊，周围环绕的几片叶子却是像白菜一样是狭圆形。

“看起来是一朵……”燕知非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但又说不出来。“……荷花？可这个叶子……又不太对啊……”

“雪荷花。”何乐说，“就是武侠小说里常写的，天山雪莲。”

“小何同志好眼力。”傅队点了点头。“小燕同志，你不属于专案组，所以你们俩有任何进展，第一时间告诉刘队。”

燕知非默默地点头，他全然没留意到一旁的何乐的眼神有点恍惚。

“雕花人骨……” 何乐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她想起了弟弟在约莫四个月前说过的一些话，记忆里就是一个差不多的词语。

何乐不知道，此时她的弟弟何悲正在经历一场从未有过的体验。

*

下午3点整，何悲到了殡仪馆，先去换了衣服。

他做化殓师这份工作已经有差不多十年了。通常来说，为了不吓到外人，他只说自己是个化妆师。毕竟，这两个职业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差不多的。

原本何悲今天应该休息的，但带他入行的老师傅乔庄今天因病休假了，只得换他顶上。但他万万没想到，今天这次顶班，让他开启了一扇从未有过的“溯死之门”。

当他掀开白布时，过于悲惨的面容让他一瞬间停下了准备去触摸死者额头的手。

这是一位不慎从高处坠下、掉进了钢筋堆的建筑工人。不止是身体有几处残缺，其中一根钢筋戳穿了他的面部，留下一个巨大的窟窿。

何悲花了大约3小时，才终于让死者的面部恢复到可以看的程度。

他走出门外，请一直候在外面的一位与施工方同来、看起来像死者朋友的人来确认。

见到那位大叔露出了感激的神色，何悲才放下心来。

大叔说一定要让死者有个像样的全尸才能火化，何悲点点头，让他先去填了《遗体冷藏单》，再回去准备诸如寿衣之类的物件。之后，何悲回身继续进行死者肢体上的修补工作了。

说来奇怪，他觉得自己的工作从不像是一份工作，更像是一种艺术。或许这就是他会说自己从事化妆师工作的另一个原因。

一直忙到临近晚上8点，他终于有空出去吃了个便餐。

快9点，何悲回到工作间，又做了一些细节上的调整，特别是面部。完成后，他退后一步，端详那具现在变得几乎看不出来曾经有多么悲惨的尸体。

他心里还是不太满意，但也知道，这样的情况，实在做不到更好了。

这位建筑工人头发斑白，黝黑的脸上，是平静的表情，一如每一位在何悲手中安睡的顾客。高大的身体上，扭曲的部分也都已归位，每一条之前狰狞露出皮肤的森森白骨，都好好地回到了体内。

就等着明天换上寿衣，所以现在可以交给值夜班的同事，让他们将遗体推入冷藏间了。

他惯例伸手去触碰这名死者的额头。这是他开启“溯死之门”的固定动作。

通常开启一次“溯死之门”，只需要几秒的时间，那些还带着五感、依然鲜活的记忆，就会收进何悲的记忆抽屉中。

但这一次，他花了将近十分钟。而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忍不住地在抖，整个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跌坐在了地上。

原来人生，还可以抽到这样的下下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