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则书房出来,凌莘回到自己房中,一觉睡到午后。
他睡醒了把竹简往怀里一揣,径直出门。
齐国国都街道纵横交错,小巷诸多,不熟悉方向的人是极难找到目的地的。
上回他入宫就领教过了。
凌莘腹诽,这路跟齐君的心思一样,又多又复杂。
天空上太阳高悬,阳光跳跃在枝叶间,斑驳一地。
他走着走着有些后悔没撑伞了,尽挑着有树荫的路走。
午后街上行人甚少,都躲在家里乘凉,谁也不愿意出来,他想问路都寻不到地方。
来到一处巷口,听到里头有人大声嚷嚷,语气急促,似是吵架。
他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
巷子里面站了两个人,一个是挑担子的货郎,一个是文弱书生。
货郎的担子放在脚边,叉腰破口大骂,“好你个无礼小贼,我看得起你才卖与你,我劝你莫要不知好歹!”
文弱书生涨红着一张脸,怒道:“你缺斤短两,怎么反倒赖我不知好歹!”
货郎异常蛮横,“我告诉你,今儿个你是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文弱书生气得发抖,“我看你年纪大才好心好意与你买卖,你反倒当我是冤大头来了!”
货郎正欲大声谩骂,路口边不紧不慢插入一道清朗男声,仿佛夏日炎炎的一汪冰泉,水汽冰凉,光影浮动,使人心中大感舒畅,出口的话,却不是那么客气,“你这个无良商家,做强买强卖的生意呢?也不怕砸了自己招牌。”
货郎心中恼恨顿起,眼神利刃刀子一般直射来人脸上,“与你无关的,你别多管闲事!”
来的是一位年轻人,脸上笑吟吟,唇角梨涡乍现,似乎一点也不把货郎放在眼里,完全没有动怒的意思,“平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是担心一个人吵不过两个人是吧?”
书生对货郎怒目相向,气得发抖的身子因有人出言相助而渐渐平静下来。
货郎气急败坏,踢了一脚扁担,“我还怕你们两个弱儿!我告诉你,今儿个他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否则他休想走出去这里!”
凌莘兴致盎然话锋一转,“看你这么理直气壮,肯定有你的道理,你说说为什么一定要他买你的东西?”
货郎眼神凶狠,“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评理!”
凌莘悠悠道:“我不是东西,你是东西,行了吧,东西?”
货郎先是一愣,继而大怒,“你这个……”
凌莘打断他接下来的粗鄙之语,“这样吧,你们一直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天气热,谁都不愿意在这里晒太阳。我来做中间人,你们谁有理,谁就低头,怎么样?”
货郎鄙夷道:“谁知道你们这两个小子会不会串通一气。”
凌莘有理有据劝道:“即使你输了也不会吃亏。”
货郎哼道:“他不买就是我亏了。”
凌莘摇头,好蛮不讲理的人。
书生已是平静不少,突然开口,娓娓道来,“方才我在此迷路,正好遇见这个货郎,向他问路,他要我买了他的菜他才告诉我,我便买了,却发现他在秤上做了手脚,菜缺斤少两得厉害,我便说不要了,他就与我吵了起来。”
凌莘一脸了然,“所以他先是挟恩以报,然后缺斤少两,最后强买强卖?”
短短一会儿时间,就能连着干出这三桩事来,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凌莘摇头叹道:“世风日下,为老不尊啊。”
货郎眼睛瞪得极大,凶相毕露,好似恨不得生啖书生的血肉,“你莫要血口喷人!”
凌莘耐心道:“那你说说事实是怎么样的?”
货郎指着书生,振振有词,“你要是不来问路,我为何会卖菜给你?你这个人,分明答应过要买我的菜,到头来又反悔,出尔反尔,算什么男子汉!”
书生气急反笑,“你真是,真是,颠倒是非黑白一把好手。”
凌莘好心提议道:“别吵,别吵,这样吧,反正你们也吵不出结果来,不如打起来吧。”
说完,凌莘就撸袖子。
货郎后退一步,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凌莘理直气壮道:“打架。”
货郎啐道:“我不与你们两个小儿计较。”说着,弯腰拿起扁担篓筐,挑到肩膀上,一步一沉走了。
这分明是,怵了,落荒而逃。
凌莘望着他的背影,感慨,“跑得真快。”
他都没反应过来。
书生茫然地直瞅凌莘的侧脸,这,就结束了?那么简单?
凌莘回过头,对上书生的目光,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你一说要动手,他跑得比谁都快。”
书生面露感激道:“方才多谢你。”
凌莘嘿嘿一笑,“不用客气。我有事,先走了。”
两人挥别。
凌莘再次踏上寻找丞相府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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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府。
看门人听得叩门声,前来开门。
开门后,只见门下站着一个陌生年轻人,怀中抱着一副竹简,身着普通衣物,并无金玉环佩,身后既无牛车,也无马车。
长着一张白净的脸,圆溜溜的大眼睛,见人即笑,梨涡很是讨喜。
看门人眼神毒辣,一眼便得知,此人身份不高,但是,亦非普通百姓,想来是云游的游士,前来拜访自家主君。
看门人懒洋洋道:“何事?”
年轻人拱手道:“我是赵国公子府中的下人,有事求见韩相。”
赵国公子?
下人?
看门人暗恼适才开门举动快了些,他神情一变,没好气道:“ 我家主君不在,你改日再来!”
说着便要后退关门。
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阶,一只手卡住门缝,“我有急事,麻烦你通传一声。”
看门人不耐烦道:“找我家主君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我家主君还要一个个见么!”
再说了,齐国国都的赵国公子只得一位,就是质子府里的那一个,稚子小儿,无权无势,有何可见。
年轻人犹不死心,“我家主子派我过来的。”
这话说得够明白了吧?不看僧面总得看佛面吧。
却不料,看门人更没好气,“叫你家主子亲自过来!”
凌莘一脸无奈道:“这位哥哥,我知道你也难做,我也难做,今天任务没完成,我家主子还不知道会怎么看我呢,不如你就通融通融,替我通传一声?”
看门人沉下脸,“我好好与你说话时,你莫要不识好歹,纠缠不清。”
凌莘心痛道:“不如这样吧,”他往怀里一掏,摸出钱币,塞进看门人手里,“你拿去喝点酒。”
看门人将钱币朝门口一扔,昂起头,用鼻孔看人,鄙夷道:“这点小钱想羞辱谁呢!”
凌莘愕然的眼神随钱币被扔出去的弧度起落。
钱币砸在土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看门人见年轻人神情呆怔,心头舒畅了,趾高气昂道:“我可不是你这等下人,一点小钱就见钱眼开。”
话里话外,全然是瞧不上他的意思。
年轻人走下台阶,蹲下身,一枚一枚拾起。
身后看门人嘲弄道:“你尽快回去跟你主子哭诉去罢!”
年轻人拾钱币的手一顿。
他把钱币放回怀中,起身转身,面对看门人,皱眉道:“你不收就算了,扔掉做什么?”
这纯属是恶意羞辱。
他此刻对韩施已是好感全无。
府上下人都这样,韩施本人还不知道怎么高傲自大。
看门人讥笑道:“脏得很。”
凌莘忍无可忍,反唇相讥,“哪有你脏,我回去还要用驱邪的柚子叶泡澡。”
看门人一愣,没想到他会还嘴,随后怒道:“你说什么?”
凌莘一字一顿重复道:“你狗眼看人低。”
“无礼小儿 !”看门人勃然大怒,怒而斥骂。
这回轮到凌莘心情舒畅了,“你不过就是韩施府上的一只狗,狗叫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喜欢吠?”
看门人脸色涨红,不知道是气急了还是羞恼,“我是狗,你是什么!”
都是下人,谁瞧不起谁呢!
全然忘了先前自己的态度。
凌莘笑嘻嘻道:“你自己都承认你自己是狗了,还要我说么?”
看门人几乎气撅。
此人好生伶牙俐齿。
“吵什么?”
一个沉稳的男声自门后出现。
看门人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忙不迭让到一旁,告状道:“这个无礼小儿辱骂小人是狗!”
一个身材适中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道:“怎么回事?”
看门人一股脑道:“此人有意求见主君,我没有随意应允,他便如此辱骂小人。”
好一个倒果为因!
凌莘叹为观止。
中年男子皱眉,目光锐利朝凌莘看来,“你为何要见我们主君?”
凌莘一本正经,“我有东西要给他。”
“是何物?”
“不能告诉你。”凌莘抱紧竹简。
中年男子居高临下盯着他,“那你便回去罢,我们韩相不见无礼之人。”
凌莘嗤笑,“他的话你也信。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话今天我信了。”
挥袖转身便走。
一道惊喜的声音自身侧传来,“你怎么在此?”
凌莘扭头,刚才遇到的那个文弱书生正一脸欢喜看着他走过来。
又听身后中年男子惊讶唤道:“秉公子。”
凌莘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文弱书生道:“我来找我叔叔。”
“你叔叔是谁?”
“韩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