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在城墙上立了一夜,四野明了起来,天还洒了几粒星子,已是淡青白的,天边却倏地升起了烟雾,团团黑纱蒙了上去。
苏晓细认了会,明白这是鞑靼人正在京郊村落里抢掠,匆匆找到安定门的守将:“鞑靼人已抢到京郊村落了。”
守将只点了点头。
苏晓怔道:“我们不带兵士出城么?”
守将愕然地看了她一眼:“我们是守城的,派兵士出去干什么?”
苏晓默了须臾:“可鞑靼人正在村子里劫掠。”
守将嗤道:“你这等文官不懂兵法,我们这叫以不变应万变,何况外头还有营兵和援军,有他们在呢。”
苏晓默然走了回去,从黎明立到午后,黑烟没有散去,她却也没有听到任何兵戈相击,又找到了守将:“城外营兵同援军也不曾出兵,这是为何?”
守将顿了顿:“你还是不懂兵法,外头的兵士是以逸待劳,那些将军身经百战的,还用你操心?”
天色黑复明,苏晓整整两日没有下安定门,残阳浸了半天,滚滚浓烟离他们越来越近。
“两日了,那些守军要以逸待劳到几时?”
“不是,你怎么还在城墙上,你不同旁人轮换么?”
“我是问,那些守军还要以逸待劳到几时?”
“别问了。”背后响起一声,苏晓看过去,三旬往上一个官员,甲胄在身,剑眉:“阁下是?”
那人转过了身,望着远天残阳:“兵部职方司郎中,杨诚。”
苏晓走到他边上,沉声道:“杨郎中,我为何不能问?”
杨诚道:“这是梁尚书的吩咐,城内守军不许出城,城外营兵不许出营。”
苏晓咬牙道:“兵部梁尚书有如此安排,我可否一听缘由。”
杨诚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想听?”
“愿闻其详。”
杨诚按紧了腰间剑,按得指节泛白:“在边塞打败了,还可以粉饰,在京城底下打败了,藏不了。”
所以干脆不打,不打便不会败,不会败,便不会妨害顶上乌纱。
苏晓深吸一口气,又望向远天,残阳似血,滚滚浓烟。
浓烟下,锋利刀刃正刺破老弱的血肉,坚硬马蹄正踩碎孩童的身躯,烈火将房屋烧成灰烬,大手揽着女人的腰身,带着她们穿过一地亲人的尸骸。
这些不是在史书上,不是在人们口中,而是真真切切,在离她咫尺之遥的地方,一呼一吸间,都是血的气息。
苏晓合上了眼:“杨郎中,我们真的不能出城么?”
“死令,怎么去?”杨诚冷冷地笑,“是你我一起跳下去,还是再凑几个人,扯绳索爬下去?”
顿了会,声气又低了下去,彷佛雁的哀鸣到了寥寥余音:“早岁那知世事艰。”
夜色又蔓延了上来,苏晓还立在城头,却从骨子里生出了倦意,国难当头,她本以来,众人会同仇敌忾,先将土地家园保住。
可军械库前,主事不肯开库,太监还向他们索要价银,周文昭这些人,仍在想蝇营狗苟的事,鞑靼人在周边肆意烧杀,城内城外的守军,却坚壁不战,因为,败阵便不能掩饰。
苏晓忽地很想问一问,问一问她为何会活在这样肮脏腐臭的年代?为何哪怕不能稍微清明一点?
隐隐有马蹄声传来,苏晓只以为自己恍惚了,却已有兵士急喊道:“蛮子来了!”
杨诚大步流星赶来,凝神听了听:“约莫七百人。”
“七百人,”苏晓双手撑着墙垛,“那就不会是攻城的,是——示威?”
守将也匆匆走了过来,苏晓急忙道:“只有七百人,我们可以出城迎战,不会败的。”
守将不吭声。
鞑靼人已到城下,挥舞着长刀,高声地吼嚷起来。
苏晓只觉脑中轰鸣,异域人马长驱直入,在自己国家都城前叫嚷示威,这是千秋万代,千秋万代也洗刷不去的屈辱。
她一把取下弓箭,正要张弓,双手却遽然被人从背后揪住。
苏晓回过头,竟是守将,向她吼道:“你要干什么,尚书大人说了,不能发一矢!”
惨烈火光里,苏晓看着守将,嘴张了张,一声也没发出来。
骨头似乎被人踩断了。
一枚长箭呼啸而来,守将猛地松开手,箭擦过苏晓脸庞,钉入墙中,箭尾缚布条,杨诚上前一把扯下,写着鞑靼语。
守将看了过去:“这上头什么意思?”
苏晓一步步走了上去,接过布条,一开口,嗓音哑得自己都听不出了。
“鞑靼人要布帛金银,与国朝通贡互市,若准,退兵,不准,攻城。”
“议一议罢。”
庆嘉帝坐在御座上,开了口。
殿内立了二十余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又看向卢宥。
卢宥躬身道:“万岁爷,蛮子请求通贡,这是礼部的职事,还请唐尚书为我等论一论。”
张兰阶道:“通贡礼节虽是礼部职事,通贡一事,却是国事,我等还先请卢首辅灼见。”
卢宥还要推脱,唐之峤已走入殿中,躬身道:“微臣愚见,城下之盟不可结,请万岁爷御奉天门下诏,追奖已故战士,鼓舞士气,振奋军心,与鞑靼人决战。”
庆嘉帝不言语。
卢宥缓缓摇了摇头:“万岁爷,臣以为,唐尚书此言不妥,蛮子南下,不过是抢食之贼,我等正该坚壁守城,以不变应万变,贼人抢罢,自会归家庆贺,不会有攻城之举。”
袖下的手死死攥住了,唐之峤沉声道:“卢首辅,敢问京郊百姓又该如何?”
卢宥点了点头:“是要辛苦京郊的百姓,与朝廷共克难关了。”
庆嘉帝径直看向了张兰阶:“张次辅呢?”
张兰阶走至殿中:“万岁爷,臣以为,蛮夷在京郊杀人放火,已不可轻易视为抢食,京城防护空虚,而蛮夷已拥兵数十万,一旦攻城,后果不堪设想,纵不攻,再戒严下去,城内粮食短缺,也是不攻自破。”
庆嘉帝道:“可有良策?”
张兰阶道:“城下之盟确不可结,只是缓兵之计,不如先派遣使臣斡旋三四日,待四方勤王之军赶到,战守有备,再议。”
庆嘉帝道:“你心中有人选了?”
张兰阶朝身后看了看:“臣心中尚无人选,要与诸位同僚一议。”
大殿陡然静了,能听见汗砸在金砖地上的声响。
这不是去为使臣,是去拖延时日,一个不小心,可以等着领个谥号了。
工部傅尚书近前一步:“万岁爷,微臣心中,有个人选。”
庆嘉帝道:“何人?”
傅尚书道:“臣先说给诸位同僚一听,此人年十三,即于殿试夺魁,三载宣府巡按,深知虏寇习性,历任佥都御史,国家司寇,折狱如神,颖敏绝伦,诸位觉得如何?”
除了唐之峤,殿内其余官员忙点头称是。
庆嘉帝道:“唐尚书,你以为呢?”
唐之峤默了片刻:“傅尚书说的人,臣知道,才干是有的,只是一向多病,恐非使臣上佳之选,臣以为,当择一位文武双全之人。”
卢宥笑道:“有此人是国朝之幸,这是去出使,又非领兵,才干方是最紧要的。”顿了顿,缓声道:“否则,岂不是白去了。”
庆嘉帝已朝朱红柱边看了过去,殿内所有目光跟着扫去。
顾允揖下了身:“臣虽驽钝,万死不辞。”
午门广场被日头晒得一片明晃晃,官员三三两两走着,卢仕荣停了脚,待身后人近前,眉花眼笑:“顾知深,国朝社稷就仰仗你了,待你归来,我一定煮酒以贺。”
顾允径自走了出去。
卢仕荣在身后扬长了声调:“顾副宪视死忽如归,我敬佩。”
顾允仍徐徐往前走,出了长安左门上马车,回了宅,便去书房,壁上悬着的琴取下,人也坐到了窗下。
贺平将一盏参汤放到案头,悄悄退了出去,虽不知出了何事,却知道一定是出了事。
刑部大堂空空荡荡,苏晓盯着碗里残茶:“让大人去出使?”
杜长蘅道:“许多人都听闻了,应当是真的。”
苏晓一言不发。
“说是卢首辅荐的,”杜长蘅的嗓音低了下去,“他是有才干的,然而,他,他其实不好去的。”
苏晓默然不语,旁人去,是九死一生,他去,更是渺无生机。
使臣不过是去拖延时日,本已不容易,纵拖到援军来了,要跑,可他那个身子如何跑?卢党真是找到了一个绝好时机来清除异己。
杜长蘅离了座:“苏主事,我要上城墙去了。”
苏晓点了点头,将残茶一口喝尽。
书房整个昏暗了,暮色从窗上压进来,死死堆在一身,弦上的手顿下了,这一阵心悸挨了过去,顾允扶着书案起身,将琴挂回壁间。
琴是登科那年从一个老者手中买下的,在他这里已十一年了,十一年时局更易,他也从未到过如此境地。
推开门,迎面有风,月升了上来,风敲着院内几竿翠竹,也敲着立在竹外的素衫子,敲出了泠泠淙淙的溪。
顾允望着苏晓,少时方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苏晓道:“我在安定门上待了三日了,下来洗漱休息。”
脸颊似乎削减了些,眉目却不改,一样的照水清明。
顾允收了目光,在竹边白石凳上坐了,望向竹枝:“你来,为了通贡的事。”
苏晓也走过去坐下了:“我已向通政司递了奏本,明日与大人一同出城。”
顾允一转眼看了过来,苏晓道:“大人,我会鞑靼语。”
“这是礼部的职事,用不着你。”
“大人呢?”
顾允默了少顷:“你要说什么?”
那一句是脱口而出,苏晓也不知自己是要说什么,默了会,黯然道:“我在安定门上待了三日,真的太累了,我不能再什么都不做了,我总得去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