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天诚离开了莫瑜的视线，但莫瑜站在原地出神看了好久好久。

直到逸散的怨念重新开始聚拢，旁观的鬼魅重新探出头。

“我的意思是……它们大抵是冲我来的，离我远一点才安全……”莫瑜的视线从空无一人的通道尽头缓缓收回，“算了，已经听不见了。”

人确实是一种被情绪控制的生物，一会喜一会愁，一会哀一会怒，捉摸不透，也因此有趣。

但同时，人也是极为脆弱的。

和那些以万年为单位的鬼族相比，人族百年不到的寿命就像是短短一瞬。在百年不到的寿命中，人还会生病受伤，会遭遇意外，会身不由己，会碌碌无为……

汹涌澎湃的黑雾渐渐从莫瑜身上溢出，围绕在周围，又顺着莫瑜的思绪将他整个身躯都笼罩。当黑色的雾气完全遮住了莫瑜的面容，一盏散发这黄白灯光的古灯出现在他手中。

彼岸红花现，悠悠古灯明，黑水映镜天，古舟飘然至。

在这悠悠闪烁的灯火中，鬼魅无处遁形，犹如烟尘一样消散。怨念遇上灯火，立即再度崩溃变成无数个小股怨念，这些小怨念呼啸着，极快地朝四面八方逃逸而去。

周围顿时看起来干净了不少，就连空气之中也没有了鬼魅带来的腐臭味……当然，即便是有正常人也闻不到了，因为黑雾带来了彼岸红花馥郁的花香。

黑罗盘已经黑了又红，红了又黑。

渡天诚看了一样黑罗盘的指向后，不禁翻了个白眼。因为这罗盘至始至终都指向渡天诚的前方，似乎没有变化。

鬼魅和除不尽的怨念……这些非人之物已经多得有些异常了。并且，兜兜转转了这么久，还没有看见任何和项链或者诅咒有关的东西。

难道是因为一直在外围绕圈？

渡天诚往前快步冲着，就像一只不管不顾的脱缰野马一样。他将剑横在面前，铃铛则执在背后。路上鬼魅肆意横行，渡天诚丝毫不在意，见一个斩一个，好像斩的是一根根飞过来的大白萝卜。

手气剑落，但即便如此，他的眉头依旧没有疏解开，脸上的神情和刚刚从地狱爬出来的鬼卒一样凝重。

“好麻烦，全是这些玩意，有什么意思！就不能把这地方炸出几个洞来吗？”

渡天诚横空将两个鬼魅砍散，一抬腿，一侧身，又将刚刚从墙上冒出来的两个鬼魅刺穿。

看着鬼魅空洞的眼睛消散在空中，渡天诚不由自主地开始碎碎念：“非人非鬼，呵，你们好好去鬼界不好吗，要当着玩意。当去鬼界当鬼多好啊，又不用打工，又不用被情感束缚，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以折腾……”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将短剑狠狠砍在了墙上：“我知道人鬼殊途，我才不在意！只要我渡爷想要，那些追着我送花的人能绕整个城沿区一圈！是他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无视我的信任……”

突然，一阵强大的力量将渡天诚整个人掀起，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咳咳，什么东西……”

渡天诚用短剑支撑了一下身体，抬起头看去，眼前站了了一个无比干瘦的黑影。

又是怨念体……不，不是，这是什么东西？

比起喜欢游荡来游荡去的鬼魅和喜欢追人但有特定活动范围的怨念体，眼前这个干瘦的人形黑影中蕴含的力量复杂不清，倒像是什么东西的映射。

渡天诚顿时感到呼吸变得有些困难，他藏在背后握着铃铛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凉意，渡天诚连忙转过身去，发现一只同样干瘦的黑影正朝自己扑来。一时间，天花板和地面上伸出了无数条人手，朝渡天诚伸去。

根本无处可躲。

几乎是在一瞬间，渡天诚跳了起来将双腿缩拢，把铃铛甩到了面前和短剑的剑柄靠在一起。

铃铛上渐渐浮现出金色的纹路，将渡天诚的双眸也映照成金黄色。

随后，渡天诚的脚点在了地上某一只手臂上，破空划出一道剑光，直直逼向迎面而来的干巴鬼。

干巴鬼抬手遮挡，在触及到剑光的那一刻，它身上的黑气被剑光斩去一截。但也仅仅如此。

它顺势往前一撞，直接破开了剑光，双手快速伸向渡天诚的脖颈。

渡天诚连忙将短剑往前一挡，才勉强挡下干巴鬼的长爪子，两者这样僵持着，但眼下丝毫容不下渡天诚然后喘息的空间。

另一只伺机而动的干巴鬼已经站在渡天诚的后背，向渡天诚的脖颈伸出了手。

渡天诚将剑往下一压，双脚一踏，随即飞身而起，躲开了另一只的偷袭。在渡天诚的见证之下，两只干巴鬼撞在了一起。

渡天诚本来挺想得意一下的，但他发现头顶那些黏糊糊的人手已经快要撩到他的头发了。

因为就在刚刚，在渡天诚飞身而起的瞬间，天花板上的手臂立刻躁动地伸向了渡天诚。

手中的铃铛紧急作响，金色的纹路再次将渡天诚的眼眸照亮。但已经有些迟了，一只手悄然抓住了渡天诚的衣领。

渡天诚顿时感到一阵寒意，连忙扭动身躯，借着被抓住的衣领狠狠蹬向天花板。

“噗通！”

渡天诚的衣服被撕开了，人也狠狠摔在地上。

还没等渡天诚拿起剑，地上等候多时的手就已经抓住了渡天诚的四肢。

此时，那两只干巴鬼也一摇一晃地走到了渡天诚面前……

“靠……呕！”渡天诚本想先骂上几句，但从这些黏糊糊的手上穿来一阵恶臭，加上本来就令人窒息的威压，渡天诚不禁开始干呕。

“老子今天不会交代在这里……呕，了吧……呕！这什么味，你们这些鬼玩意能不能自己稍微打理一下，都几百年没洗澡了！活该单身，活该处处遭人嫌！”

渡天诚虽然嘴上骂骂咧咧地，忙得很。但手也也没停着。他挣扎着扯破了自己的衣袖，拿起剑砍断了几条手臂。

但这样的挣扎在源源不断涌出的手臂之中，已经显然有些杯水车薪了。

渡天诚抬起头，干巴鬼那双手已经伸到了眼皮子底下……

这一瞬间，渡天诚的脑子里竟然不是恐惧，而是产生了一个毫无理智可言的念头：我该用怎样的执念，支撑着我的魂魄在世间继续徘徊呢？

黑暗逐渐遮挡了渡天诚的眼眸。

但在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了一抹跳动的黄色光晕。它将整片黑暗都照耀成了通透的深色云彩，就像是最后一抹日落后的晚霞一样。

可与晚霞不同的是，那不沉入地面，而是吞噬了黑暗。

天花板和地上那些令密集恐惧症看了都得骂人的手臂瞬间缩了回去，两只干巴鬼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一个同样是黑色，但令人无比安心的身影挡在渡天诚面前，手执一盏昏黄的古灯。

“哎呀……”渡天诚干脆不站起来了直接往地上一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我还以为是您来接我了，没想到是您来救我了。”

莫瑜点了点头，但浑身被黑雾包裹的他在外人眼中根本看不出点头这样的小动作。

因此，莫瑜觉得应该要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看着渡天诚。

见这位摆渡使不回话，渡天诚便翻了个身自己爬了起来，但脸上依然挂着那抹僵硬的微笑。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摆渡使大人往这一站，就吓得这些鬼魅无处遁形，实在厉害。”

莫瑜又点了点头，但在他发觉到自己的点头渡天诚可能看不见之后又补上一句：“这是长夜古灯的权能，能驱散鬼。”

“好方便小道具……不是，好方便的宝贝。”渡天诚多看了几眼那盏灯，突然问道：“话说……您是走了一路，点了一路的灯吗？”

“没有，那太招摇。”

而且可能一不小心误伤了那个叫宋宁宁的再宿体。

因此，这灯还是莫瑜刚刚在看到渡天诚的时候拿出来的。

“也是……”渡天诚似乎有什么想问的，但又突然失去了语言组织的能力：“那您在来的路上有没有见到，呃，就是那种不是变成鬼魅的那种，就是正常的，活的的……”

“你的同伴吗？”莫瑜将身上的黑雾向远处分散开一些，随即道：“我能感受到，他们并无生命危险。”

“啊，您说他们啊……他们安全就好。”

渡天诚勉强地笑了笑，显然这不是他要的回答。

他要的是一个本不属于人界的家伙，一个有可能会被长夜古灯伤到的，偷偷跑到人界来的鬼。

想到自己依然挂念着那个骗了自己的家伙，渡天诚也对自己无语了。他连忙摇了摇头，试图将关于鬼关于莫瑜的事情通通甩出脑子。

渡天诚拿出了黑罗盘，发现黑罗盘依旧一动不动地指向前方，他不禁将视线投向了看不见尽头的黑暗，“这前面，到底有什么……”

莫瑜默默走到了渡天诚身前，用灯照亮了眼前的路：“那便去看看。我与你同行，鬼魅不敢伤你。”

“哎？”怎么突然就这样正经地讲话了，渡天诚顿时感到有些别扭起来：“那，那多谢了……”

两人在黑暗之中倚着温和的灯火，逐步前行。

果然，就如莫瑜所说，鬼魅不敢靠近。

也因此，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因为看不清前面昏暗的路，渡天诚只能将目光放在身边这个来自鬼魅徘徊之地的摆渡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渡天诚觉得眼前这个在前面执灯探路的身影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冷酷无情，那样浑身煞气。

可是……

他毫不留情地吞噬了陪伴自己几万年之久的同伴……渺小的人类于他而言究竟算什么呢？

是需要操心和怜爱的宠物吗？

“大人，有件事情，我挺好奇。”渡天诚冷不丁地开口道：“您觉得，人界怎么样？”

莫瑜愣了一下，但很快掩藏了过去，淡然地回答道：“人界昼夜分明，日新月异，很复杂。”

“那鬼界呢？”

“……”莫瑜停下了脚步，看向渡天诚，声音瞬间冷下来几分，道：“你不该问这个。”

渡天诚连忙摆出一脸正经道：“我身为掌世者，也算是被允许行走在边界的人类了。听说以前的掌世者还能去往鬼界觐见鬼王呢。”

莫瑜沉默了一会，然后否定道：“从未有过。你是人界的使者，不可能去鬼界。就像鬼王不会到人界一样。”

“不会吧，”渡天诚嘿嘿一笑道：“我竟然和鬼王一个地位？”

莫瑜没有理会渡天诚的话，转过身继续拿着灯往黑暗深处走。

在莫瑜转身的瞬间，在灯火从渡天诚脸上挪开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瞬间烟消云散，眼眸逐渐变得黯淡无光。

面对不可控的事情，有人用沉默掩盖。

而有人，喜欢用笑容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