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崧弓着腰,咬牙切齿,半晌才憋出一句,“殿下以为下官该如何做?”
赵槿低头沉思片刻,突然灵机一动,便道:“大人不若就在家中将养着,待彻底好转了再入宫不迟,想必父皇亦会谅解,大人意下如何?”
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莫崧暗自冷笑,早在先前他就搭上了夏人这条线,即便他未在宴会上出现,夏人也断然不会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当下还是治伤要紧,指骨上的疼痛已经侵入四肢百骸,浑身都痛到抽搐,面色越发苍白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握着手指,站起身,颔首道:“下官遵旨。”
“遵什么旨啊。”赵槿摆摆手,一脸为他好的模样,“本宫也是担心大人的手,看上去似乎伤的很重啊,若是不赶紧上药,恐怕就保不住啊。”
莫崧脸色又青又紫,双目中尽是阴郁之色,愤然直视着她,给人一种感觉,他很想立刻马上,一刀杀了眼前正在说话的人。
他以往从未将赵槿放在眼里,只觉得她行事荒唐,没有半点公主的威仪,可偏偏她懂得利用自己的地位与身份,来肆意碾压他人的尊严。
试想一下,她这边笑着关怀,转头就能放一把暗箭,阴晴不定、心思深重,实在不得不令人警觉。
赵槿不能留。
看来得去同先生商谈一番。
莫崧看着她道:“那下官先行告退。”顿了下,他阴阳怪气说了句,“谢殿下的茶。”
院中兵卫得了命令,齐齐让出一条道来。
赵槿的笑意逐渐敛下去,“叶婵。”她勾了勾手指,叶婵附身过去,听她在耳边低语了几句,便领命退下。
赵槿一步一步走到门边,突然面色一变,唇上的血色一点点消退,宛如失了力气一般,蹲下身扒着门框,连声呕吐,只觉一阵头晕眼花,干呕几次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方梨最先反应过来,忙跑上前,蹲在她身侧,紧张的看着她道:“殿下可是身子不适?”
赵槿摇头,眼眶红了一圈,还没开口,又是一股恶心的感觉,紧抓着门框不停干呕,喉中如被火烧,刺的她嗓子眼发痒。
“殿下——”院中的兵卫见状,全都围上来,神情慌张询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快传太医!”
“还愣着做什么?快将殿下扶回寝殿。”
耳边聒噪之声吵的她脑仁疼,她接过方梨给她擦拭的帕子,随意擦了两下,便开口道:“都下去,本宫想一个人待会儿。”
声音一出,竟出奇的沙哑。
眼中隐有泪意,水汽氤氲,双眸湿润,她刻意偏过头,将脸转向里侧,不让人察觉分毫。
而眼前这些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心思不如女儿家细腻,方梨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还是不敢随意离开。
“可是……”
“下去。”赵槿只有两个字,语调更加坚决了。
近一千兵卫堵在院子里,围在她身边,空气变得更加稀薄,她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来,听着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她很快失了耐心,提高音量,喝道:“都给本宫滚!”
指尖抠着门框,力道之大连她都不太注意,指端渐渐发白,细嫩如葱的五指划过门框,几道划痕就此出现。
方梨应是,起身朝他们挥了挥手,最后看了眼赵槿,无奈退下。
说到底,殿下是心病,只能靠她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的人渐渐散去,宽敞亮堂的庭院再次归于平静。
她蹲在长廊外,风呼啸而过时,难免波及到她,青丝飘散,散落的碎发亲昵的抚蹭着她的脸颊,可她却只觉得热,很热。
汗水从她的前额流至脖颈,最后隐没于衣襟处。
她的胸膛起起伏伏,仔细看,像是她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母后身死,而她还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压根没有时间难过。
倏地,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一瞬间就拉回了她逐渐恍惚的神思。
她侧目,盯着这只骨节修长的手,顺着手指抬头看去,见到他也不惊讶,只是默默扭头,顿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不是让你们走了吗?”
突然,肩上出现一袭披风,挡住外头所有凛冽的风与刺骨的寒意,温暖将她包围,对方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从门框上扒下,宽厚的掌心完完全全将她包绕住。
她心底不平静,想到昨夜种种,一边是大仇未报,才查到一丝线索,一边是裴浔温柔安静的陪伴,她沉寂许久的心再次跳动。
“你这是做什么?”她问。
“起风了。”裴浔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很痒很麻,仿佛在她心上挠痒,酥酥麻麻的触感,令她短暂的忘却那些带给她悲痛的、困惑的、无法言喻的经历,只是沉默的待在他怀中。
其实裴浔并未完全搂住她,只是虚抚着她的臂膀,分明再亲密的事也做过,可他今日却正经的像个君子。
——君子。
初次见他,他就是个君子样,白衣、温润,不多看她两眼,克制有力的立在她的安全范围之外。
赵槿垂眼看了看他揽着自己的那只手,竟有一种将她环在怀中的错觉。
“昨日便说过,殿下不可再随意泄露情绪,何况院中人数众多,人多眼杂,殿下难道就不怕吗?”
赵槿没有多想,脱口便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空气中静了几息,她后知后觉自己都说了什么,却不打算收回,只是垂着头不语,听到一声清透的、干净的嗓音响起,“即便是我,殿下也不可暴露。”
赵槿没说话,却是在想,我在你面前流露出的难以克制的情绪还少吗?
她不欲多说,也不想同他争辩,那话实在肉麻,她也说不出口,显得她有多喜欢他似的。
……喜欢。
一旦这个念头冒出,就如同在心中埋下这颗种子,任由它接受甘霖雨露,肆意生长,无法扼制的情意也在一点点的流露。
真是因为喜欢吗?
赵槿无意识的抓住裴浔的手指,心中纷乱难平,回想二人相识以来,她一次比一次信任,越来越依赖,这种感觉是自然而然产生,并非受她控制,而她也在无形中任由自己的身心脱离,逐渐偏向于他。
放在往日,她从不认为自己还能拥有信任他人的能力,经历过背叛与抛弃,她竟能无条件相信,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大抵也就裴浔有这个本事了。
他的时而温柔,时而体贴,时而关怀,时而亲昵,都让她沉溺其中,一开始还留有底牌,到后来竟什么也不剩。
但赵槿多骄傲一个人,怎会甘心承认。
她轻轻‘嗯’了声,又道:“院子里都是本宫的人,无人敢乱说什么。”
“殿下。”他的语气重了点,“任何人都可能反咬你一口,永远不要对他人抱有期待,你能相信的只有你自己,只有自己才不会背叛、欺骗。”
这话说的像在教她做事,赵槿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头,低声问:“那你呢?”
“什么?”
赵槿回眸,浅色瞳仁中清晰的映照出他的脸,将他所有的神色尽收于眼底,不动声色问:“你会,背叛本宫吗?”
女子的声音平静,连眼神都是淡漠的,如她所料想的那般不露分毫情意,她微仰着脸等待着裴浔的回答。
刹那间,万籁俱寂。
他们的世界里唯有彼此,干干净净的眼眸中流淌着的是不知名的情绪。
四目相对时,仿佛无人可融入其中。
裴浔想说的有很多,还是那几句提醒的话,即便他说了,谁又能保证他说的是真话,信与不信皆在自己的一念间,但赵槿不该信。
可看着女子淡然如水的眼眸,他只是轻吐两字,“不会。”
女子没动,依旧盯着他,眼波流转间,尽是怀疑与打量,寒意逐渐涌出,他知道那并不是针对他的,只是他不想见她再次将自己封闭,永永远远的把自己困住。
搂着她的手一点点收紧,眸光越发明亮,他道:“我永远不会背叛殿下。”
“殿下别信他人,若从他人口中得知,那一定是我死了。”
赵槿显然怔愣住,他的话不停在耳边回荡,飘啊飘,最后飘进心头,宛如在她心上开了道口子,只能容纳他一人通过。
笑意在眼中蔓延,情意不减反增,她欲盖弥彰的扭头,紧绷嘴角,沉声回应,“嗯,我知道了。”眼尾却在她的方寸之外,悄悄弯起。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清楚,他们都能明白。
裴浔见状,也是一顿,随即低头藏起笑意,嗓音温润亲和,问道:“那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赵槿闻言,眸色瞬间冷下来,“在和亲前,宫里的那几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和亲’二字一出,裴浔蓦地收紧掌心,赵槿感到一丝痛意,垂头看了眼,便听身后人道:“不是说了别轻易说出自己的目的,殿下怎么学不会?”
话罢,他松开赵槿,起身就走,留下她一人,茫然不解,她也算了解裴浔,从他方才言语中,明显感受到一丝怒意,那这怒意又是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