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况连忙挣脱开正扒拉着自己的谢冲,吩咐道:“搬过来让朕看看。”语气有些许颤抖。
数名士兵从门外搬进来四个深色的木箱,箱子的尺寸大到可以塞进一个成年男子,四个士兵都搬得吃力,看上去十分沉重。
箱子外表沾染了些许泥土,乍一看平平无奇,然而一旁方才和吴长史去查那批最近运来的货物的人见了,吃惊地说道:“这和那批货是用的一模一样的箱子!”
谢况问士兵:“这是哪里找到的?”
“在内院,这样的箱子共有五个。我们先是打开了最外面的一个,看到里面不过是些器皿,差点就想当然了。但后来觉得不能放过一点可能,把其他四个箱子也都检查了。”
“打开吧。”
“是。”
士兵们缓缓打开木箱,只见有的箱子装着刀枪,有的装着盔甲,与残旧的木箱不同,这些兵甲看上去没有任何使用痕迹,崭新如初造。
“这!怎么可能……”
谢冲连忙爬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些箱子里的东西,这就是他前些日子弄到的那批货物没错!
是运货的时候出了差错吗?不对,那怎么会放在后院,而非库房?
“陛下,是有人要害臣啊!”谢冲连忙稽首,“臣之前从没见过这些东西,绝对是旁人污蔑……对,这段这段时间王府人来来去去太多了,一定是混进了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
“阿四。”
谢况凛然打断了四弟的胡言乱语,与谢冲相反,他现在很是平静和理智。
其实方才他已经准备原谅谢冲了,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一出,结合那封密信,不是谢冲确实在准备造反,就是有人诬陷他了。
二则选其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朕记得,从前在襄阳就同你说过,这皇位不是谁都能坐的。你当时也说,朕是最合适的,是也不是?”
谢冲脸上早已有了数道泪痕,仍然竭尽全力辩解着:“臣一直记着阿兄的话,不敢有一日忘记。臣若是早有反心,今日怎么会还优哉游哉地与宾客宴饮呢。那些东西是别人偷偷藏在王府里的,臣真的不知情啊!”
谢况毫不相信,反倒嘲讽道:“谁会来害你?”
谢况想起小时候,四弟偷了东西被捉到后,也是这么在父亲面前求饶的。
他的这个四弟从小就什么都做不好,就连为自己开脱都不会,除了会听他这个做兄长的话,其余都是比不过六弟和七弟的。
然而谢冲却被谢况的一句话提醒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是阿瑶!是临淮公主啊,陛下!”
谢况被气笑了。
“你想泼脏水,为何偏偏找个公主?退一步说,若是确有此事,你又怎会知道?”
谢冲这才发觉不该就这样直接供出谢宜瑶来。
事到如今,谢况只要铁了心查,肯定是能查出他和提供兵甲的人的联系的,但他已经不知道怎么才能扭转局势了。
可就算如此,他也一定要把那人拖下水来才行!
谢冲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说道:“罪臣确实私藏兵甲,但并无反心,而是应了临淮公主的要求。她与石城寺的僧侣勾结,将其余的兵甲藏匿在了石城寺中。罪臣所言句句属实,还望陛下明察!”
说完,谢冲又叩首三次,额头都磕出了血,却仍然抵着地面,默不作声等待着阎王的判决。
他能否还有一线生机,就看谢况的一句话了。
过了很久,谢冲终于听到谢况的声音,他把陆渊唤到了跟前。
“道审,去召临淮公主过来。再派人去查石城寺,以及最近半年和江夏王有来往的人。”
……
谢宜瑶早已演算过今夜的种种可能,因此皇帝近卫前来把她召去江夏王府时,她并不吃惊。
夜色已深,江夏王府外层层士兵守卫,火光映天。
谢宜瑶被带到正殿中,只见谢冲跪在地上,谢况则面色铁青地站在他跟前,显然是动了气。
谢宜瑶看着谢冲的惨状,有些幸灾乐祸,但她很快就按下了心中的雀跃,皱了皱眉,看向谢况:“女儿来迟了,不知父皇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阿瑶!”谢冲抬起头来望着她,他的的嗓子有些嘶哑,“陛下都知道了,你赶紧坦白了吧!”
谢宜瑶作疑惑状:“四叔,你在说什么呀?”
“够了,”谢况瞪了谢冲一眼,“阿瑶,你有见过这几个箱子吗?”
谢宜瑶似乎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摆放的几个大箱子,仔细看了一会儿,方说:“这……好像是很寻常的样式,虽然好像没什么印象,但如果是四叔府上的东西,可能有见过也不一定。”
谢况挑了挑眉:“听说你经常来江夏王府上?”
谢宜瑶答:“都是一家人。而且我和四叔一家向来相熟,阿父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这话倒挑不出错处来,谢况想着小时候谢宜瑶确实很黏谢冲,和谢义远又有几年的姊弟情谊,往来密切也实属正常。
“阿四说,这些东西是你让他准备的?”
谢宜瑶确实有些吃惊,她本以为谢冲会直接说出真相,但没想到他会把整件事都推给她。
既然这样,谢冲就必须说谎,但以他编造谎言的水平,很难不引起谢况的怀疑。
真蠢。
“这……我要这些东西也无处可用啊,”谢宜瑶困惑地说,“四叔为何这么说,可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不成?”
“那便要问他了。”谢况背过了身,话语中听不出情绪。
谢宜瑶正欲开口,却被谢冲抢了先。
“哼,你也嘴硬不了多久了,陛下已经派人快马加鞭赶去石城寺了。”
谢宜瑶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保持着镇定:“既然这样那是最好,清者自清,等下就能真相大白了。”
谢况沉声问:“阿瑶,依你看,这批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四叔私下也有自己的部曲,想必……”
谢冲打断:“别胡说!”
“我不过是说出我的猜想罢了,四叔是心虚了么?”
谢况厉声呵道:“都住嘴。”
二人乖乖地闭上了嘴。
谢冲和谢宜瑶关系不错,谢况是知道的,没想到他们有朝一日也会彼此攀扯撕咬。
这两人必定有一个在说谎,放在平时,谢况在这二人终肯定会更倾向于相信谢冲,但当下的各项证据确实不有利于他……
况且,按谢宜瑶的性格,但凡是她占理的事,即使在他的面前,她也不会有丝毫退让。
此时,陆渊三步并两步走来:“陛下,石城寺那边的人回来了。”
谢况急转过身,眼睛中闪过亮光:“带上来吧。”
领头的士兵汇报道:“回禀陛下,在石城寺中没有搜出任何禁物。”
“你们确定?”
“确定。不过临淮公主和石城寺确实常有往来,其中慧净法师和公主多有相交。”
“人带来了吗?”
“就在外面等着。”
“那便请法师进来说话吧。”
谢宜瑶和谢冲被人带到了屏风后等待,有士兵看着他们,确保他们不会因情绪激斗闹出事来。
慧净不疾不徐地步入屋内,规规矩矩地向谢况行礼:“贫道参见陛下。”
“高僧免礼,”谢况一改先前脸色,在慧净面前反倒有了几分恭敬的意思,“久闻慧净法师大名,先前朕至石城寺听讲经,恰逢高僧外出,不能得见,实在可惜。听闻朕这个不成器的长女,哦,就是临淮公主,与贵寺常有来往,还望高僧解惑。”
“公主殿下是有佛缘之人,幸生于皇家,且心慈好善,数年来常为敝寺出资。近日还为修建圣像提供原料,对石城寺来说都是莫大的恩惠。”
“朕听闻石城寺香火旺盛,居然也需要公主的帮助么?”
“幸得陛下君恩沐泽。然数年前,敝寺确实有一段艰难的时期,多亏临淮公主的鼎力相助,方渡过难关。如今也是再续前缘,公主殿下与敝寺的来往有明账记录,贫道也带过来了,陛下可以过目。”
“朕明白了,”谢况接过了慧净递来的账本,“今夜叨扰了高僧,还望恕罪。”
“哪里的话,我们也都是皇楚子民,陛下有令,不敢不从。”
慧净被送了下去,谢况深深地叹了口气,翻看起了账本。
他现在的思绪很是复杂,有好有坏。
好在石城寺没查出问题,那么除了谢冲的指正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谢宜瑶的问题。
坏在没有能证明谢冲清白的证据,即使谢况想了很多为他脱罪的理由。譬如,怎么会只有四箱兵甲呢?但其实这也很好解释,或许他只是想分批运入京内,以免不被发现。
而事实确实如此,渡口的检查并不严密,若非有人告发,谢况仍不知晓有这么一批东西悄无声息地入京了,先前也有官员为此获罪的。
现在除了谢冲自己无力的辩白,种种证据都对他不利。
即使谢况再想相信他,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想到谢冲先前北伐的失利,想到他在府中堆积的大量财帛,想到他修建得愈发张扬的王府,想到他那曾经被过继给自己的次子……
半真半假的谎言最能骗人。
谢冲是真的有造反的心思,即使不是现在。
谢冲也真的托人弄来了武器甲胄,若是有心,很容易查到蛛丝马迹。
屏风之后,谢宜瑶望着谢冲,后者在听到慧净和谢况的对话后,面色惨白,好像灵魂都出窍了一般。
他毫无防备,而谢宜瑶是有备而来,他怎么可能敌得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