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贺说离开襄阳之前给答复,就是变相同意了的意思,数日后,临淮公主一行人由襄阳出发,顺流而下,前往京城。
裴贺自幼长在中原,十几年来不过是在巴掌大的地方兜兜转转,更是从未走过水路,船一开就觉得头晕脑胀,好在船上有医师随行,方能缓解一些。
官船到了武昌,要在渡口稍作停歇,刚好谢宜瑶准备顺势带上飞鸢就走。
现在的武昌也没有余力来大张旗鼓地接待公主了。郭将军日前已经前往京城谢罪,听候皇帝发落。他救援不力,但这次南楚损失不大,郭将军会不会真的掉块肉,也就是谢况一念之间的事。
虽然谢宜瑶和郭将军无冤无仇,可于情于理她都不愿意继续让他尸位素餐了。而且只有郭遐走了,别人才能上位。
正如谢宜瑶所料,虽然她仅是在武昌停留几个时辰,程莫还是亲自到渡口来了,依旧是那幅“狗腿子”模样,很难想象在战场上大破燕军的人是他。
谢宜瑶怕有心人猜出武昌这些小小的风波背后有她的手笔,因此只派了人到岸上和他说了些客套话。程莫倒也不笨,派了几个侍女上传,奉上了几盒郢州特有的奇珍异宝,并无其他逾越之举。
众婢捧着盒到跟前,谢宜瑶抬头一看,为首的果然是飞鸢。其他侍婢放下东西,都默不作声地退下了,飞鸢就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谢宜瑶身边。
飞鸢打开最上头的盒子,里面装有一封信,程莫在信中再三感谢公主殿下当初的“恩情”,殿下以后若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他在所不辞。
谢宜瑶道:“他倒是个聪明的,也懂感恩。”
为了劝说程莫,当时谢宜瑶那封信里用的是审时度势、当机立断那套道理。她想程莫只要有出人头地之心,自然会选择搏上一搏。若是程莫没听她的话,就说明他不是可用的人才,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可惜的。
按现在的发展,立了大功的程莫是郢州新任刺史的有力人选。程莫若能顺利升职,这能让谢宜瑶做事方便不少,比如通过程莫,在郢州买几个田庄、建几处邸舍,都是不必再费心思的小事了。
而且若是像前世一样,王均将来要到江夏郡做官,她有正当的理由跟到郢州来,到时候有程莫接应,各方面都会方便很多。
当然,谢宜瑶现在还没有完全信任程莫。
飞鸢从武昌给襄阳寄过两封书信,都写得极其简短,寥寥数语报个平安而已,倒是很符合飞鸢的性子。她回到谢宜瑶身边后,就又像从前那样,贴身跟着谢宜瑶。恰好灵鹊又时不时苦船,飞鸢就更得寸步不离了。
谢宜瑶打算问问对程莫的看法,毕竟他们算是旧交,又有了这次在武昌的经历,飞鸢会比她更了解程莫。她本想直接开门见山,却看飞鸢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先问了问可是有什么心事。
飞鸢回道:“只是隐约有些不舍罢了。”
谢宜瑶有些诧异:“是不舍你阿父那些旧友们吗?”
飞鸢低了低头:“不是舍不得程叔他们,我是舍不得……那种上阵杀敌的感觉。”
谢宜瑶眼眸一暗,问道:“你上战场了,没受伤吧?”
“殿下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而且我还亲手灭了好几个燕军呢。”说到这里,飞鸢难得露出自豪的表情。
谢宜瑶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落,她知道飞鸢是个有血性的,所以才将她带在身边,又怕她心向沙场,终究是一匹无法驯服的狼,而且——
“你说你没受伤,那这脖子上的痕迹是什么?”
飞鸢当然看不见自己的脖子,只好上手去摸,是能隐隐摸到一条浅浅的血痂。于是辩解道:“沙场之上,难免有些小伤,不碍事的。”
谢宜瑶叹了口气:“唉,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如此,灵鹊也是,你也是。
“让殿下忧心了,飞鸢知错。”
“别认错,”谢宜瑶正色道,“我不是在指责你,只是有些后怕……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想太多就派你到武昌找程莫了,没想过你的安全问题,这是我欠考虑了。”
“殿下……”
“不说这个了,你平安回来就好。”谢宜瑶终于想起了她找飞鸢的本来目的。“你这些天跟着程莫一块,可觉得他和从前一样么?”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带兵了,这次机会难得,程叔上了战场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和几年前他在战场上的样子差不多,不,还要更为骁勇善战的样子。”
谢宜瑶心下明了:“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只会谄颜媚上的,现在想来,估计是他混迹于官场养成了这种习惯罢了。”郁郁不得志多年,程莫是想凭风而上的,不会放过立功的机会,更何况战场上生死一瞬,更能激发人的潜能。
“相较而言,”飞鸢感叹道,“那个郭将军——虽然我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反倒更像个纸老虎呢!看上去好像很有威严,一到关键时刻却掉了链子。殿下,你看人可真准。”
谢宜瑶有些心虚,她的识人能力还没神到这种程度,说到底是重生一回给她带来了“预知”的能力。可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越来越偏离前世了,她的“预知”优势也会渐渐消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从襄阳到京城顺着水流,天气虽冷,却也没遇上刮风下雪,因此回程所费的时间比来时要短上许多。京城也还是两个月前谢宜瑶离开时的京城。
谢宜瑶原本打算把裴贺送到城郊的田庄,跟那些养着的流民一起训练学习,再把他带在身边。但她现在改了主意,裴贺是个有心智的,得先把这人养熟了再说。
何家令见临淮公主带了个眉目清秀的男人回来,倒也不吃惊,公主养几个男人在家中多正常哪。
简单整顿好,谢宜瑶便进了宫,她离京这么久,肯定是得面见皇帝的。谢况此时正在文德殿处理政务,门外守着的内官去通报了一声,就让谢宜瑶进去了。
谢宜瑶走进文德殿,规规矩矩地向谢况行礼、请安,谢况嘴上说让她坐下,却是继续看着奏折,头也不抬。
谢宜瑶知道谢况专心的时候最不好打扰,便只在一旁用茶,乖乖等着谢况主动和她说话。
她在襄阳待着的那些日子里,平日和谢冰相处十分自若,面对裴贺更是全盘压制。但谢况毕竟是皇帝,又是她的父亲,难免让她感到扑面而来的压迫。
尤其是在知道白绫之事后,她总觉得自己前世和谢况几十年的父女情分,也没让她真正看懂这个人,他比她想象中更冷血。
好在与刚重生时不同,谢宜瑶现在已经能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情绪了,至少不会当着谢况的面甩脸子。她见到谢况之后,意外地比先前更平静。
谢况也没让谢宜瑶等他太久,把正在看的折子看完后,就开始关心数月未见的长女了。
“你回来了,”谢况招了招手,让刚起身的谢宜瑶站得近些,“这些日子你在襄阳待得如何?那边吃的穿的是不缺的,就是不知别的方面你五叔有没有亏待你?”
谢宜瑶走近几步,低眉顺眼:“女儿一切都好,谢谢父皇关心。”
谢况果然还是有些适应不了这个不会顶嘴的、乖巧的谢宜瑶,在他称帝之后,她的性子变了太多了,明明是他期望的长女样子,却让他感到陌生。
“罢了,你先坐下吧,”谢况说,“朕听阿五说,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啊。”
谢宜瑶早就知道她在襄阳的所作所为,除了牵扯到谢冰本人的事,比如裴贺和另外四个人,其他的他都会事无巨细地汇报给谢况。
“算不上大功,我只是动动嘴皮子功夫,提议五叔攻打南阳,具体的决定还是五叔做的,功劳不在我身上。”
“你先前就告诉朕北燕可能会攻打义阳,朕起初还不信,没想到却成了真。”
“女儿才疏学浅,对军事更是一窍不通,瞎猫撞到死耗子罢了。父皇英明神武,思考得肯定比女儿更多也更全面,只是北燕这次实在是不走寻常路。”
谢况皱了皱眉:“是啊,真是棘手。本以为他们还要内斗许久,现在看来,是想暂且搁置内政,转而把火力对向我们。据说北边朝堂主战派中,有不少南国前朝的王公贵族,他们多半还想借助北燕之力……意图不轨啊!”
这个“据说”,背后却蕴含了别的意思,看来谢况是有在北边安排探子的,只是具体渗透得有多深,谢宜瑶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政事,谢宜瑶还是不敢在谢况面前妄加论断,免得被他察觉出自己有异心。在皇帝眼里,她可以贪慕权势,这样也更好拿捏,但不可以主动干涉国家大事。
所以在南北战争的话题上,她没有多加评判。静静聆听反而能让她从谢况那里听到更多信息。
谢况无心深谈此事,便拿起来手边的折子转移话题:“今天有朝臣上书,要朕严惩郭将军,你怎么看?不必顾忌,畅所欲言就是。”
谢宜瑶有自己的盘算在,略加思考便道:“此次战役是陛下践祚以来和北燕打的第一场仗,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虽说结果是好的,但若是对郭将军没有任何惩罚,难免要叫人觉得陛下赏罚不明,同时还可能让北燕那边看轻了我们。但郭将军毕竟有功……依女儿看,不如先撤了郭将军的职,让他在京城避避风头,等之后时机成熟,再另赐新职。”
“很是,你是聪明的,”谢况点了点头,“不过朕想稍作修改……就不撤郭遐的职了,朕跟他是刎颈之交,不好寒了他的心,罚点俸禄就行了。至于新职,朕自有安排。”
“父皇圣明。”
“至于郢州刺史,也有人上表说可以让武昌太守程莫担任,这次他正好立了功。朕听说你在武昌呆了些时日,应该对这太守有点印象吧,怎么样,你觉得他能担此大任吗?”
这正如谢宜瑶所期望的那样,然而她却佯装不满:“这……仅凭几日的相处,女儿不敢断定程太守的为人。只是在我印象里,程太守多少有些谄上媚下,恐怕——”
“阿瑶,”谢况打断了她,“你又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了。罢了罢了,这些事朕还是跟朝臣们讨论吧。”
“阿父教训得是。”谢宜瑶恭顺地答。
谢况看谢宜瑶有些失落,转而安慰道:“不过是随便问问你的意见而已,也不要如此紧张。不谈这些了,你此次去襄阳,可有遇见故人吗?”
来了!谢宜瑶飞速思考着,她会和徐梅香见面的事,谢况肯定能猜到,他不会无故发问的,她得好好答……
“我刚到那天就见到了徐阿姨,也聊了些阿母的事情。”她没有选择隐瞒,反而主动提到了袁盼,倒惹得谢况目光闪躲起来。
“也好,也好。”谢况恍恍惚惚说了两遍,意味不明,说完沉默了片刻。
却是门外守着的内官打破了沉默,通报道:“陛下,陆尚书求见。”
谢宜瑶的目的已经达成,于是起身欲走:“我就不打扰父皇了。”
谢况还欲挽留,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离宫前,去显阳殿拜见下贵嫔吧,还可见见你刚出生的三弟。”
谢宜瑶停在原地片刻,随后说:“女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