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帐面换了簇新的,日光半透,在帐内洒下均匀的昏黄光晕。
苏遐州和楚凤歌一道蹲在帐内,段逸手持长枪守在帐外。楚凤歌一脸严肃道:“先生,把衣服脱了。”
苏遐州睁大了眼睛,揪紧了领口,就听他说:“你那个伤口,不管不行的。”
苏遐州断然道:“我自己来!”
外面段逸很合时宜的拆台道:“小州儿,这么大的伤口,你自己会包么?”
苏遐州不会,但是也没那个狗胆,让堂堂的六皇子殿下伺候他,于是果断道:“我会啊!”
一旁的楚凤歌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冷笑道:“你自己来?”
还不等苏遐州莫名其妙,到底又哪里惹这位祖宗不痛快了,就见他一把抓了自家衣领,狠狠往两边一扒,道:“你下得去手么?!”
伤口经过几个时辰,已经和衣襟粘连在一块,给他这么一撕,衣襟大敞,连带着尚且软嫩的血痂也撕裂开来,鲜血横流。
苏遐州眼前一黑,疼得嘶嘶抽气,不由自主叫唤道:“轻点!轻点!”
楚凤歌嘴里“哼”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到底还是放轻了,一层一层将苏遐州的衣裳揭下来,褪到腰际,露出上半身,和肩上那个狰狞的血洞。
苏遐州疼得半闭着眼睛不敢看,半晌,发觉面前的楚凤歌半天没有动作,微微睁开眼,就见楚凤歌捏着他的衣襟,一双眸子意味不明地在他身上看来看去。
“……”不知为何,苏遐州被他看得有点冷,很想伸手把衣服拢起来,硬着头皮问道:“那个……殿下,你看什么?”
楚凤歌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煞有介事道:“先生,你太瘦了。瘦的都没有二两肉,怎么,是我虐待你了么?”
那可不是,扭脚、挨踹、卡脖子、肩上开洞,要不是我命硬,那都活不到现在!
苏遐州刚想张嘴表忠心,谁知楚凤歌就只是问问而已,不等苏遐州回答,就已经拿起一卷白布,毫不客气地擦拭起伤口来。
苏遐州疼啊,疼得将身下地毯上的毛儿都揪掉了好几撮。
好容易挨到楚凤歌擦完了,将白布一丢,才松了口气,满怀希冀地问:“清完了?能包了吧?”
楚凤歌一脸“就知道你不懂”的表情,道:“还早着呢,先生,你忍着点啊。”
不知为何,苏遐州居然从他的口吻里听出了某种诱哄的成分,因而感到更加紧张了。
下一刻,楚凤歌对着帐外扬声道:“段逸,弄点酒来!越烈越好!”
苏遐州警惕道:“要酒干嘛?”
楚凤歌道:“洗伤口。”
用烈酒,洗伤口?!!!苏遐州只是听一听都觉得三魂要没了七魄,急得大声道:“思飞!千万别给!不然你发小我,今天非交代在这!听到没有!!!”
段逸不吭声,反而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无情铁手,手里拿着一只酒壶,人还在外面殷殷劝道:“小州儿,殿下这次真是为了你好,你就听话吧!”
怎么听起来那么像:你就从了吧!
苏遐州欲哭无泪,一蹭一蹭地往后躲,被楚凤歌抢上身,一把按在地上。
大概是他眼中的恐惧都要喷出来了,楚凤歌居然破天荒地柔声道:“先生,伤口若是不清创,弄不好是要死人的。你若实在害怕,就像刚才那样闭上眼睛就好。”
苏遐州此刻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求告无门,连最好的兄弟都背叛了,只能瑟瑟发抖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的惨叫就差点掀翻帐顶——楚凤歌嘴上说得柔情似水,手上可一点不含糊,单手开了塞子,将整整一壶酒全都浇在了苏遐州的伤口上!
苏遐州疼得简直不知天地为何物,头晕目眩、恨不能直接死过去了事!
等他三魂七魄终于归位,就听见楚凤歌带着点惊奇道:“先生,你怎么哭了?”
你说我是为什么哭了!!!!
苏遐州抬手一擦,果然摸到了一手水痕,恼羞成怒,闭上眼不搭理楚凤歌。
谁知这孩子越是不搭理,就越是来劲,掏了自己的手帕一点一点给他擦眼泪,一边擦一边道:“怎么啦?哭了就哭了么,干嘛生气啊。”
苏遐州死鱼一样躺在地上,任他施为。
楚凤歌一边往伤口上抖药粉,一边继续道:“先生?先生?你理理我嘛。”
这孩子,怎么还撒上娇了,叫人怪难为情的。
外面段逸听不见苏遐州的声音,问道:“小州儿,你还怎么样了?”
苏遐州有气无力翻了个白眼,哑着嗓子道:“托你的福,快死了!”
段逸见他还能顶嘴,知道没有大碍,笑嘻嘻道:“你要真死了,兄弟我一定给你找一块风水宝地,让你保佑我段思飞一辈子升官发财,哈哈哈哈!”
唉……没心没肺的。
大概是前面清创疼到麻木了,楚凤歌后面撒药包扎,苏遐州都毫无知觉,因此很是顺利,终于理好了伤口。
外面段逸闲得无聊,叹气道:“我说六殿下,小州儿,你们发现没有,怎么只要咱仨凑在一起就是关禁闭啊?”
景和帝还是心软,明明所有的疑点和证据都指向楚凤歌,却还只是下令禁足,由自己的亲卫看守,等真相查明的一天。
当时太子脸上怨毒一闪而过,却还是微笑着恭敬应是。
因为皇帝的庇护,他们没去蹲大牢,还可以好好呆在新帐子里,和外面的段逸闲磕牙。
楚凤歌不虞之色一闪,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谁跟你咱仨?!张嘴就要怼。
苏遐州赶紧插嘴道:“殿下,谋逆大罪啊,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吧?”
外面的段逸浑然不知差点被楚凤歌喷个狗血淋头,接腔道:“是啊六殿下,听说这次陛下直接把案子交给了大理寺审理。”
“那大理寺卿陈执明可是借着娶了四殿下母家、中书令的嫡女,上了太子的船,眼下在太子面前当红得令的!”
他咂了咂嘴,无不同情道:“殿下,你自求多福吧。”
这可无论如何不是个好消息,楚凤歌的神色也肃然起来。
这次和上次的毒杀国母案,看似相差无几,实则却有本质的不同。
郑皇后虽然身份尊贵,却不得景和帝宠爱,哪怕最后坐实真是楚凤歌干的,景和帝也不过是迫于朝堂的压力,给些惩罚,或者拉旁人出来顶罪。
总之楚凤歌本人是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这次却不同,谋逆犯上,在哪朝哪代都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就连景和帝的嫡长子,大殿下楚承稷沾上了,也是本人赐死,家眷百十口全部充入掖庭为奴,可想这一罪名扣的多么阴毒!
楚凤歌自然也就不是上次禁足时吊儿郎当的轻忽态度了。
他略一思索,一锤定音道:“自然要查,却不能跟着我那太子哥哥的思路,去自证清白。而是要证明,谋逆主谋另有其人。”
他微眯着眼睛,漾起一抹狠辣的笑意:“我要楚承祉偷鸡不成蚀把米,作法自毙、玩火自焚!”
苏遐州连连点头道:“殿下所说甚是!……但是等等,为什么就已经认定了是太子殿下所为了?!”
楚凤歌歪头看他:“不然还能是谁干的?”
苏遐州委婉道:“凭太子殿下的谋算,似乎很难将殿下算计得毫无还手之力……依臣看,倒更像是上次毒杀皇后那位神算的手笔……”
这人近乎算无遗策,斩断了他们侦查的所有线索,因此现在说起来,苏遐州都戏称其为“神算子”。
楚凤歌沉静道:“神算有没有参与不得而知,但是太子,一定是局中人。”
“因为,整个计划缺他不可,楚承祉是这个计划最为关键的一环。”
苏遐州豁然开朗,真心实意道:“殿下果然见微知著!”
外面段逸听他们打了半天哑谜,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急慌慌道:“小州儿,你们说什么啊?怎么就断定太子殿下参与其中了?”
苏遐州耐心解释道:“如果把整件事看做一个局,并且是一个环环相扣,精巧十分的局,那么太子就是这个局不可或缺的环节。”
“试想,若是没有太子步步紧逼,先提殿下整晚不在,再揪住伤口无毒,引得所有人怀疑殿下,最后的证据呈上来,又有几个人会信呢?”
“毕竟殿下最大的依仗就是陛下的宠爱,谁会失心疯了,自己把乘凉的大树砍倒?”
“因此只有配合上先前太子的连环质问,最后的证据才能敲砖钉脚,让所有人相信谋逆一案,确系殿下所为。”
“既然太子所负责的环节如此重要,幕后之人又岂会将其交给一个变数?若是太子没发现疑点呢?若是他害怕陛下训斥,没敢说呢?造了这么大势,冒了这么大险,岂不是功亏一篑?”
“所以,太子必然是知情人,甚至可能,他就是主谋本人!”
楚凤歌那双含情眼此时含满了笑意,亮晶晶地瞅着苏遐州,补充道:“因此,只要顺着太子便是主谋的思路查下去,不怕抓不住破绽。”
他哼笑一声:“到时候,楚承祉就是不死,也得给我脱层皮。”
段逸在外面听呆了,半晌才十分崇拜的问道:“小州儿!你可真聪明!那太子殿下露出的破绽是什么啊?”
“……”苏遐州心道:这孩子说他傻他还真傻上了,要是有破绽还分析个什么劲,还不直接去告御状了!
正想换了委婉的方式告诉他,一边的楚凤歌就不耐烦地翻了白眼,猝然呛声道:“干你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