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的身体,像吞了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飞速地好了起来。
梅庄夜晚的宴饮,也照旧举行。
天,暗下来。
灯火完完全全代替日光的时候,远处庭院,丝竹声起。
梅娘按照自己的心意,选了日光般柔和的暖白衣裳。不施粉黛,简简单单绾了个发髻,就叫闻声陪着,启程去了主殿前的庭院。
到了,已是觥筹交错,男客一桌,女客一桌。两方长桌中间,善乐的姐妹们轮番上阵,舞弦弄笛,对月而歌。
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大夫人招呼她,“快来啊梅娘,老爷叫来了柳府的乐班子呢~”
梅娘落座,秋鸢给她倒酒:“咱们梅园,此前还没有像这样热闹过呢。”
看着这些亲亲热热的姐姐妹妹,梅娘仍未反应过来。
秋鸢脸上,因她而受的伤,还没有消下去呢。
她茫然无措了一会儿,便被秋鸢拉着灌酒。疑惑登时淹没在了众人的吵闹嬉笑之中。
闻知意站在灯下,恰好被灯影笼罩。
“师姐,我之前刚来的时候,夜夜都举行宴会。”
“可是宴会的第一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魔障依照障主的执念而成,时间在此也不是固定可衡的东西。
闻声陪梅娘来了这么多场,唯独这一场,她们不是驾轻就熟。
“一切,都改变在梅娘上吊死去的那一晚。”宋敛霜在闻声脑海中说。
“师姐,你来的晚不知道,那晚是梅园唯一没有丝竹声的一晚。”
到处万籁俱寂,只有风声。
“小闻,站着干嘛呀,你主子不用你伺候了,你也和丫鬟婆子们一起,去吃些酒去吧~~”
大夫人对一旁冷静站着的闻声道。
同样的对话,在这之前,有时候是由梅娘说,有时候是其它女人们。
最初闻知意听了话,想着去下人堆里打探消息。之后每一次,就都躲不开,被下人们拉着灌酒了。
“这里的宴饮似乎有种魔力,能让人忘却一切烦忧。”
话虽这么说着,闻声还是迈出了步伐。
“师姐,你看着我点儿。”
她走过去,接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宴会一直持续到三更,众人都喝的醉醺醺的,发酒疯的肆意说着胡话,不发酒疯的静静坐着傻乐,或者干脆倒头伏在桌上打呼噜。
酒鬼叫嚣着“我没醉”、“再来一杯!”,各人被各人的人扶着往回走。
庭院中徒留一地狼藉。
闻知意这次很清醒。不知是不是有师姐在的缘故。
她扶着已经不省人事的梅娘,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梅苑。
翌日醒来,宴饮的快乐似乎还充盈在心底。
梅娘悠悠醒转,本以为昨晚做了个梦,可在她体内的小铃铛告诉她:
“昨夜小铃铛很高兴,似乎有些要想起那件事是什么了。”
昨夜发生的事,竟然是真的!
梅娘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不过才短短一天一夜,她便行走跑跳都无碍了。
“你是说,只要你感到高兴,便能够想起来那件重要的事?”
梅娘在心里对小铃铛说。
小铃铛迟疑了一会,点头肯定地嗯道。
“这还不简单~”
“小闻——”梅娘精神气好了很多,唤了闻声过来打水洗漱。
“今日我请你吃好吃的。”
收拾完毕,今日梅娘穿了身普通轻便、便于干活的衣裳,摸到了小厨房。
手一挥招走了下人,她转了一圈,挑了些东西,便捋起袖子,和起了面粉。
闻声在窗外守着,看着她一个人看似自言自语,实则心底有个声音一问一和,翩然地忙碌在锅碗瓢盆之间。
折腾了一上午,做出来一盘白花糕、一碟枣泥酥,一小锅雪梨糖水。
看着色泽晶莹,卖相上乘。
小铃铛在梅娘心底不住惊呼。
“来,尝尝~对了你吃得到吗?”
小铃铛摇头,意识到梅娘看不到自己,又道:“吃不到的呀~”
“什么?!笨蛋,不早说!!!”
梅娘郁闷地坐在一旁,“这下好了,亏我还忙活了半天。”
“这些,还是我母亲教我做的呢。”
“梅娘的母亲?”
“嗯……不说她了,她早死了。”梅娘捻起一块百花糕,轻轻咬了一口。
糖放多了,甜得齁人。只咬了一口,她便放下了。
不是那个味道了。
“唔,小铃铛尝到了,好甜好甜~”
梅娘讶异了,“我吃了你就能尝到?!”
“好像是的。”
“那快来尝尝这个?”梅娘又捻起一块枣泥酥。
入口的一瞬间,她皱了眉眼。
太酸了~~~
好像用成了酸枣了,又酸又苦。
小铃铛本来是个应声虫,现在也静默了。
“咳咳,那什么,我太久没做,做错了,这个糕点不是这个味来着。”梅娘给自己找补,顺便喝了一大口梨汤。
好在梨汤清润可口。
梅娘脑海里,小铃铛不好意思地说,还想再尝尝百花糕。
梅娘依着她,心想,小铃铛莫非还是个小孩子?
她是个大人,大人的口味和小孩子自然不一样,小孩子才那么噬甜。
一不小心多吃了几块,她这个大人就忍不住喉头犯腻了。
到最后,枣泥酥没动几块,百花糕去了半盘子,小小一盅梨汤,全被梅娘喝干净了。
这些下肚,午饭都不用吃了。梅娘捂着肚子,好久没有吃这么饱了……
她病弱,平时饭量也少得可怜,多食一点腹中便不舒服。
今日要不是可怜小铃铛,那百花糕无论如何她是不会碰第三块的。
看着剩下的糕点,梅娘脸色忽然怪异起来。
那个老爷派来的丫鬟,怎么什么都不管,让她就这么胡来??
“那什么,小闻,剩下这些糕点,就赏给你了~”
闻声无视梅娘试探的神色,端了糕点来和师姐分享。
“师姐,我吃了糕点,你尝不尝得到?”
无滋无味的灵魂,忽然甜了起来。宋敛霜默默运转心法,把那诱人的滋味压下。
“我尝不到。”
人吃饱了就开始犯困。梅娘要求要在院中小憩,实则还是在试探闻声。
闻声拿出厚毯,梅娘问她:
“你到底是不是老爷派来的?”
闻声心不在焉……不知从何时起,她就一直在走神。
“当然,老爷信任我,并不管我如何照顾夫人。”
梅娘听了这个借口,反倒噢~~~一声,了然了:
“你是他新请来的大夫?”
闻知意点点头,替梅娘盖上了厚毯。
反正魔障自己会替她圆了这个逻辑。
午睡醒来,对着满园芳菲美景,梅娘诗兴大发,支使闻声拿出纸墨小桌,挥笔泼墨起来。
小铃铛见了,缠着梅娘要识字。梅娘便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一张一张的纸上,印满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梅”。
一个人变成了两个,写字这件小事也变得意趣横生了起来。
转眼便又到晚上,热闹的夜宴,觥筹交错。
在这里没有暴戾无常的老爷,没有鞭打和皮开肉绽,没有拳打脚踢,没有言语折辱,没有胆战心惊没有伤心痛苦,只有酒,有一起喝酒的人,相互关心的姐妹,一起玩乐的伙伴。
只有欢笑和欢笑,满意和满足。
又是醉到星移斗转,醉到记不得宴会结束的离开和分散……
之后几天,柳老爷没有出现,梅娘带着一个小铃铛,去重新做那些做过的事、玩过的玩意儿。无忧无虑,仿佛生命真的能逆转,回到了最初她还未曾有满身挂碍、未曾疾病缠身的时候。
“你怎么不着急了?”
一日,看着梅娘一个人在院子里扑蝴蝶,宋敛霜问闻声。
闻声这两日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不多言语,也不急着破解魔障了。
过了好一会儿,闻声才答道:
“你不觉得,她现在很开心吗?”
“开心吗?”宋敛霜反问,“都是假的,你不知道?”
为何还放任她一直沉溺于幻想?
“照你的性子,应该早就戳破了此事,让魔障的故事赶紧推动到下一节。”
为什么,在这里耽搁这么长时间呢?
闻声答:“也许是,不想太早掐灭,她们俩相处的戏份。”
人生苦短,又苦又短。在她们的一生中,有限的时光里,各种各样的苦痛就占去了一大半。
黄粱一梦,即使知道是梦,也想让它甜的再久一点……
再久一点。
“我们和她们,真的好像哦……师姐,”闻声叫她:
“我们也来捉蝴蝶吧~”
宋敛霜没有从前,闻知意……也没有以后。
最后,明明是宋敛霜在劝人加快进程,怎么自己也被带进了花中了呢???
丝帛摇摇晃晃从花间穿过,拂过轻柔娇嫩的花瓣,沾染上鹅黄的花粉。闻知意捕来的蝴蝶,被她放进披帛里拢着。扑簌扑簌,翅膀轻轻刮在丝绸上,带起丝帛的颤栗。
丝帛浑身僵硬,和不存在的风角力。
眼看着梅娘身子一天好过一天,终于有一日,她们不满于一个小小的梅苑,将脚步迈向了更大的世界。
一整个梅园,都是柳老爷的领土。
梅娘一身素衣,秀发如瀑未着珠钗。苍白凹陷的脸颊也丰润起来,皮下的骨肉也悄悄丰盈起来,整个人身上,颇有一股回春之意。
她避开了众人,从一条偏僻的小道,溜到了后山,那里有一处山涧。
梅娘本来和小铃铛夸下海口,说自己以前英姿飒爽,能徒手捕游鱼。
等到她真下了水,圆润洁白的脚趾踩在裹满青苔的石头上时,她才发觉,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成年女子的身量不比小孩灵活,现在要她下水捉鱼,别说是捉鱼了,就是在激流中从此间走到对岸,她都摇摇晃晃,根本不可能完成。
久而不接触河湖,幼时那点浅薄的游水的底子,早派不上任何用场了。
可为了在小铃铛心中的形象,梅娘眼一闭,拼了!
听到梅娘和小铃铛惊呼的心声的时候,闻声和宋敛霜正在柳老爷书房里翻找线索。
梅娘出溜,身边当然不会带个眼线。
闻知意当即放下东西,飞掠到涧水边。
可谁知,有人比她更快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