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正欲采取行动,没想到有人先她一步。
下面坐席里,一个丫鬟打翻了贵客的酒杯,正是那三角眼猴儿嘴的折扇兄。
贾老板走下来处理状况,丫鬟战战兢兢被带下去领罚。
“贾老板啊,你那宝贝奇石,什么时候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呐~”折扇兄甩开折扇笑眯眯道,“我们可都等着长长见识呢?”
“周老板莫急,奇石之所以为奇石,天时地利人和,缺其一,就无法得见它的神奇之处~~~”
贾老板呵呵笑着捋胡须。
“天色也不早了~”折扇兄假装抱怨,“今日我还没去花楼看我的牡丹姑娘呢~”
“莫急、莫急~”
贾老板站那儿,又劝了折扇兄几杯酒。
站在人群中,闻着那清醉醇香的酒气,贾老板嘴角的笑无限扩大,“是不早了……”
月上中天,天朗气清,晴空里没有一丝乌云。
贾老板走上主座,拍了两下巴掌。两个下人小心翼翼抬来一个巨大的方铜盒,上方被红绸布盖着,放在了贾老板面前。
“诸位!这就是你们期待已久的——奇石!”
贾老板一把掀开红布,一块婴儿头骨大小、红盈盈的石头,浸泡在青铜深盘中。一股馥郁的浓香传出,席卷全场。
靠前几人闻到,面儿上都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果真胎薄质清、血色纯美,是为上品、不,上上极品!!”
真正的爱石之人满眼迷醉地围上去,啧啧感叹。大家都排着队、搓着手,急切地想要亲眼见证。
贾老板不知不觉已经退移到一角的座椅上,遥遥欣赏痴迷的赏石人。阿温跟了上去,侍立在侧。
就在此时,贾老板所在的廊檐一角,附近所有的灯同时熄灭。
黑暗中有个影子接近了贾老板,紧接着便听到贾老板惊呼“有刺客!”
里面的人一阵手忙脚乱,慌慌张张点起了灯。
贾老板半个身子都是血,躺倒在地。下人们炸了锅地惊呼“老爷”。
“老爷你哪里受伤了?”
贾老板好好的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
他一双眼盯着自己的手,眼珠子似乎都要瞪出来,“果然……果然,嘿嘿嘿……哈哈哈哈!!!!”
贾老板像是突然疯了,不可自抑地狂笑了起来,一张脸一瞬间扭曲如邪魔。
适时,闻声闯进去高喊:“我是大夫!”
在仆人们的包围中,闻声才看见地上还倒着个人,肩胛上钉着寒光闪闪的短刃——正是阿温姑娘。
闻声低着头,迅速封了阿温还在流血的穴道,摸出药瓶和扎带,给人简单地止了血,又喂了丹药。
这可不是什么多年前的执念影像,这是活生生流着血的小考官!
处理完,藏好阿温姑娘递给她的东西,闻声就欲默默退走。就在这时,贾老板忽然叫住她。
“大夫?”
“我怎么不记得,我的宾客里还有位大夫?”
闻声把头埋得更低,沉嗓答:“小人早年略微学过一二。”
贾老板依然举着那只染血的手,像是根本忘了放下来。他伸长了脖子、歪着头,上半身往前探,想要凑过去看闻声的脸。
“酒呢!”
千钧一发之际,场外醉汉发酒疯,“贾宗人,你的玉酿呢!!!怎么没有了!”
贾老板迅速直起身,又带上了温润的脸皮,和醉汉说话。
只是闻声用余光细看,那老邪修提着的嘴角,居然在僵麻了一样微微颤抖。整张面皮也跟底下有小虫子似的,一抽一抽的。
“酒、给我酒!!”
“酒……”
只见贾老板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奇石旁,把沾满血的手往盛水的青铜盘里一搅,然后大喊:
“喝吧!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我的玉酿!!!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玉酿,哈哈哈!!!”
而众人竟像被蛊惑一般,对贾老板刚刚的行为视而不见,而去争着抢着靠近青铜盘,伸长了舌头往里舔。
这些人都受所谓“玉酿”的影响,疯了。
争抢的人推里,忽然曝出来一个勇士,手持短剑冲上去就朝贾老板砍,随后更多的人纷纷手持武器涌上去,和贾老板的护卫混战。
而闻声早就偷偷摸了出来,一路疾行来到贾老板的书房。
推开书房门的一瞬间,背后袭来一道劲风。闻声弯腰躲闪,书房门被劈成两半。
偷袭之人,绾着一直碧海青天莲花钗,一击不成,果断再次出手。
一眨眼闻声就和宋昭昭过了十几招,发出的动静惊动了院外守门的下人。
宋昭昭一柄飞刃解决了他,转身再次逼近闻声:
“钥匙给我!”
再次躲过大小姐狠厉的剑招,闻声顶着张虚弱的病秧子脸,吊儿郎当道:“想要啊?”
宋昭昭正奇怪她怎么只躲不攻,便看到闻声那被鬼撵一样的步法,停在了一开始的地方。
随即宋昭昭就被一股巨力困在了原地。
缚魔阵!她什么时候布下的?!!
“来拿吧?”
闻声勾着嘴角,拍拍手上的灰,以一个病秧子不可能出现的速度,飞快而悄无声息地潜进被劈开门的书房。
闻氏一族,不愧是传说中十二位诛魔人之一,布下十一道魔窟封印的有耳氏的后人。
宋昭昭凤目一眨,但她宋家大小姐,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困住的。
闻声在书房里找“门”。
她手里握着阿温姑娘接近贾老板,偷来的玉匙。这就是莲池底封印留下的通道。
当时闻声没有强行破开,是因为不通过留的门硬开,底下的一切都会被炸毁,破阵人也同样会被炸个稀巴烂。
这也更让闻声断定,这个贾老板的所有秘密,一定都在那莲池下。
可摸遍书房里里外外,闻声硬是没有找到那“门”被贾老板藏在了哪儿。
书房外传来一阵巨大的爆鸣声。她草草设下的束缚阵破了。
闻声奇了怪了,卧房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还能不在书房?!
一阵剑风而至,闻声就地一滚,绞尽脑汁回想还有什么相关线索。
假如自己是贾老板,她会把门藏在哪儿?
宋昭昭这一次来势更加汹汹,闻声躲得也不复之前从容。
那边的混战随时可能结束,场面还不知怎样失控,等贾老板缓过来……必须速战速决!
“你知道通道在哪?”
闻声问逮着她死咬的宋昭昭。
“少废话、交出钥匙!”
闻声反守为攻,“要么合作,要么等变成魔物的贾老板追来!”
宋昭昭看了眼她,当机立断转身朝另外的地方疾驰。
闻声一步不落地跟上。
宋昭昭引她来到了厨房。
就贾老板那个风度翩翩的作风,会把通道留在这儿?!
闻声靠近橱柜,在一盘白胖胖的白馒头下面,摸到了钥匙口——老邪死缺,竟真设在了这儿!
“贾宗人早年清贫——小心!”
不用她说,闻声闪身进门,跌入了阵中。
偷袭她的正是蹲守在这里的另一个贵宾席考生。
好哇好哇,一个两个的都喜欢玩偷袭。闻声捂着胳膊,厨房狭窄不好躲避,被那人阴到了。
入目一个简简单单的小院,比贾老板自己住的朴素多了。
安静。
天空闪着粼粼波光,这里竟是白天。
闻声掏出面镜子整理仪容仪表,迈腿往里走时,另外两个家伙也进来了。
一手拉住一个横冲直撞的青衣弟子,进到这里面,她们的变装竟也消失了。
“讲点礼貌好不好?你们是登门拜访,不是强盗!”
闻声说罢松开两人,自己端端正正走到门前,扣扣两声,轻声问道:“冯夫人,你在吗?”
宋昭昭抱剑而立,脸转过一边翻白眼。
“欸、欸?”
“夫君,不是你吗?!”
里面传出个小小的、怯生生的声音。
“晚辈有事求见,冯夫人,能开开门吗?”闻声口气愈发轻柔。
半响,紧闭的大门,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里面的人脸贴在门上,透过缝隙在看她们。
宋昭昭和那男弟子倒吸一口冷气,宋昭昭甚至连手都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好在那道小缝,只够妇人看到闻声一个。
仿佛是确定了没有危险,门一点点打开,露出里面的妇人。
如果那还能够称之为人,的话。
不怪宋昭昭她们倒吸凉气,这妇人瘦瘦小小,满头银发杂乱,眼窝深陷,一张脸几乎就是个骷髅。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把枯槁的皮骨头,被包裹在长长的、泛了旧的华美衣袍里。
闻声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对她说,“香莲,我替她来看你了。”
香莲接收到这个笑,整个人活泛了一点,但还是像个老而不死的骷髅,举手投足间露出僵尸般的迟钝和不协调。
“那,请进吧。”
香莲给他们倒了茶——一坨黑乎乎的早就霉化了的,茶叶。
闻声面不改色拿起,细抿一口。
宋昭昭和那位男弟子,却是怎么也下不去口。
骷髅眼睁睁地盯着她俩,泛黄的眼球夹杂着突起的青筋,一眨也不眨。
“喝呀,嗬嗬……你们喝呀?”
宋昭昭端着杯子,紧紧盯着里面那团晦物,眉毛都要打结了。
房间的温度不知不觉降低。
“夫人这茶香甜甘冽,好茶。”
闻声出声,转移了冯夫人的注意力。同时在底下朝宋大小姐踢了一脚。
大小姐两眼一闭,视死如归地屏气咕了一口。
男弟子也有样学样。
欸,别说,宋大小姐放下杯子,眼里全是震惊。还真如闻声所说,甘冽有回香,是好茶!
品了茶,冯夫人就主动和他们聊了起来。
“夫君呢?他在外面可还好?”
宋昭昭心想你这个样子你还还担心他?!
人贾老板看起来比你年轻比你漂亮,那么大年纪了,还能夜御十八房小妾,滋润着呢!
“没什么不好的。”闻声答。
“那他怎么没来看我?怎么还没来……”冯夫人放空了双眼,喃喃自语,“这都多少个白天了?怎么……”
“他在外面接小妾了。”闻声说,“办喜事,忙。”
宋昭昭一脸怪色冲这人眨眼睛。闻知意你怎么能板着张病歪歪的脸,眉头都不皱一下地这么胡诌啊!
惹怒了她怎么整?!
只见那夫人身上确实一瞬间气息暴涨,然后又被她自己慢慢压下去了。
她手抬了两下,低着脸,指背触及了自己那枯槁的下巴。
“也对……我如今……不好看啦~”
枯树根一样的手,甚至不敢触摸自己的面庞,只拿那龟裂的指背,在下巴颌骨处点了点。
望着夫人一折就断的手臂上,那密密麻麻的长条癞疤,宋昭昭看向闻声,满脸不忍。
显然,传说飞升了的冯夫人并没有成仙。而是被自己的夫君贾宗人,困在家中埋在池底,吸血吃肉,一点一点吃光舔光所有的价值。
“不好看啦……”骷髅般垂垂老矣的夫人,小娇娘一样侧身垂头,嘴里嘟嘟哝哝:
“可是他说过,无论怎样,他都会爱我,不会再娶别人的……”
夫人好似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不再说话。
三人面面相觑。
宋昭昭瞪着闻声,眼神示意她:喂!你说句话啊!
闻声挑眉盯回去,你怎么不说?
宋昭昭又去瞪那男弟子,你也好歹出出力!
男弟子心说,合着你大小姐又出什么力了?!但还是咳了声,道:“冯夫人,你记得阿桃吗?”
“阿桃啊~”
男弟子的话把冯夫人从自己的世界拽了出来,“她有一把好嗓子,丫头尽职尽责,把我的孩子照料得很好。”
“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怎么样了?有说到合适的夫婿吗?”
宋昭昭刚想问她的孩子是谁,就听到冯夫人这样说:
“现在是夫君当家了,也不知他会不会刁难,新入赘的小姑爷。”
恐怕她还不知道,现在的冯府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修士之家”的贾府了。
“你的孩子叫什么?”闻声问。
“叫,冯月月。我可爱的小月月……”
“月月——快到娘这里来,娘给你疏好看的辫子~”
“月月、月月……”冯夫人又恍惚了。
“等你找到如意郎君,生下女孩,娘亲就要像你的姥姥一样,永远的离开你啦~~~”
“月月别哭、月月不哭,结婚是好事。结了婚,就多个人替娘疼你、爱你……我的月月啊,我的月月~娘想看着你……”
“娘想看着你欢欢喜喜地大婚,在你坐月子的时候给你做你喜欢的饭菜。看着你的娃娃、在你怀里,你逗得她咯咯直笑……娘想看着你生第一根白发,想你在岁月不饶人的时候,依旧在娘的怀里、是娘的宝贝。我的月月啊……”
“这座府邸几代以前就一直叫冯府!”男弟子说,“原来就是母系传承的家业。”
“为什么说,孙女生下来,姥姥就要死?”宋昭昭手肘拐了拐闻声。
“我也不知道。”闻声面无表情地答,“但依据年龄推算,月月应该早就娶了亲、生了子,孩子都不小了。”
宋昭昭和男弟子一下也反应过来,不管为什么,这老夫人现在还没死!
而且她自己心里明明就很清楚,在她被关前,女儿应该就已经到了择婿的年龄,一切正常的话,她早该死掉了。
三人对视一眼,闻声问她:“夫人,你知道贾宗人有儿子吗?”
夫人僵了一下,身上气息又开始猛涨。但马上又就像涨破了的皮球,“怎么可能?”
她掩嘴笑道,“我们府中历代一脉单传,只生女、不生男。”
骷髅般的眼中,光晕明明灭灭如颤巍鬼火,随时准备燎原。
可贾宗人可以跟别的女人生儿子啊?
闻声话将将到嘴边,忽然明白了。冯夫人说的是府中,不是冯家。
所以就算是贾宗人,只要他还是府中赘婿一天,他就不可能有儿子。
但宴会上他身后那几个小孩儿,明明白白脸上都有些长得和贾宗人相似的地方。他确实就是硬生生生出了儿子。
贾宗人,你牛。
见男弟子要开口继续问,闻声拉住了他。再问儿子的事,这小天儿就得聊崩。
“一脉单传,好可惜啊~”闻声叹息,“兔崽子一样的小男孩儿,皮实又抗揍,可好玩了~~~”
宋昭昭瞥她,闻知意,你听听你在说什么哄鬼的话?
“唉,是还蛮可惜的,”冯夫人竟还真的接腔了,“但听说是祖上的诅咒,我们也没办法。”
听到诅咒两个字,闻声气息滞了一下儿。她不动声色调整过来,周围两人都没注意到。
“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诅咒,估计南海巫人都不知道。真是无奇不有。”宋昭昭感叹,那贾宗人定是用了不知名的邪法,破了这诅咒。
他区区一介凡人,竟也有此能耐。
“贾宗人就在外面,你不想出去看看吗?”宋昭昭问她。
冯夫人只是捋了捋鬓边的发丝,轻轻摇头。也不知是在说不想出去,还是说不能。
“你们帮我带几样东西给他吧,叫他勿忘来看我。”
冯夫人说了这冷宫残妃一般的话之后,就踱去里屋,拿出个硕大的托盘来。
闻声接过托盘,帮她放到桌上。
枯手掀开黄布,里面露出三样东西:
一红一黑两颗扑通扑通跳的心脏,和一支凤冠。
这老夫人要他们带这些去给贾宗人?!!
带去干嘛?心肝给他下酒、凤冠给他的小妾??!
“这是我大婚的凤冠、这是贾宗人的一颗黑心,这是我的一颗红心。”
夫人依次介绍,干瘪的嘴角露出笑意,仿佛贾宗人看到这些,就一定会来看望她。
在恐怖的骷髅人、恐怖的微笑着、的恐怖的压迫下,她们不得不一人挑走一样东西。
宋昭昭首先拿了凤冠。
拿这玩意儿,总比拿那两个湿乎乎、还在搏动的人体器官好。
“希望你转告夫君,将它给我的孩子娶亲用。”
听到这话,宋昭昭感觉凉风骤起。碰到那玩意的一刹那,她体温都降了几个度。
可更让她心凉的是,她上哪儿找冯夫人的月月呀!
盘子里还剩两颗心脏。
贾宗人腐朽的黑心,和冯夫人鲜红的红心。
真是直观而贴切的讽刺。
可,选什么呢???
选黑心?这看似是站在了同情冯夫人的这一方,可出去就得对上没了心的、魔化了的贾老板。
选红心??
没准失去了红色心脏的皮包骨骷髅人,当场就要黑化暴走。能不能从她手上逃脱都是个问题。
哪怕就算现在不暴走,外面的贾老板看到这颗心又该作何反应?
况且万一红心是一个陷阱,带出了红心便等于放出了这魔怪,又当如何?
闻声不动。
就目前所知的信息来讲,黑心比红心稳妥。
果然,那男弟子拿起了托着黑心的小盒子。
“多谢闻同修承让。”
她迟迟不做决定,也怨不得别人先下手为强。
男弟子拿完心脏扭头就走。宋昭昭看了闻声两眼,也犹豫着退出了房间。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闻声和冯夫人两个了,桌上还躺着她鲜红跳动的心脏。
“孩子,你是我月月的夫婿吗?你是代她来看我的吗?”
冯夫人的笑不再阴森,一下儿变得柔和起来。
“不是。”
闻声答,“但是替一个叫阿温的姑娘来的。”
“阿温呐……”老人慈祥地点点头,冲她眨眨眼,“不许告诉拿走我凤冠的那个孩子哦~”
闻声应下,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阿温姑娘的遭遇。
“行了,我乏了。”冯夫人摆摆手,转身慢慢踱向宅院不见光的深处。
“谢谢你找到我~”
谢谢你,找到我。
捧着那颗仍旧鲜活的心脏,闻声走出院门,迈出封印。
我来带你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