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顿时让陆时卿噎住,她发现自己竟反驳不了。
“说得好。”李长风鼓掌,语气里满是赞许之意。
蝶衣扯了扯嘴角,转身回到竹屋。
她正坐在桌边擦拭渡厄,突然耳朵一动,手蓦然顿住。
不消片刻,屋外传来一阵脚步。
竹屋大门敞开,来人进屋后便驻足门口,仿佛在安静注视她。
蝶衣举起手中剑,手腕轻旋,剑身随之扭转。
白色剑光明晃晃扫过她面上伤疤,游走,停在来人的面上。
剑身清晰地倒映来人眼上白绫,还有其下恢复些许血色的薄唇。
是他。
蝶衣依然背对身后之人,继续擦拭渡厄,“怎么只你一人,那两条小尾巴呢?”
听到这个称呼,李长风不禁莞尔,“他们回师门复命了。”
“你怎么不回去?”
“在下心中尚有一些疑惑未解,想请教姑娘。”
一定又是关于宋听澜的。
“先打一架再说,打赢了我便告诉你。”蝶衣二话不说,提起无垢便朝着他的眉心刺去。
为了不破坏屋内陈设,李长风足尖轻点,负手飞身退至院中。
蝶衣的软剑紧追不舍,像一条毒蛇死死咬住猎物。
感受到剑气袭来,李长风堪堪侧脸避开,剑光斩断几根青丝,飘落在地。
见他落了下风,蝶衣手下攻势愈加猛烈。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眼前之人只守不攻。
“出招!”蝶衣皱眉喝道,随后朝着他站立的地方拍了一掌,逼他出手。
凌冽掌风袭来,李长风急急后撤几步,方才所在之处在蝶衣的一掌之下,震起万千落叶,扑簌而下。
他倏地伸手一探,指尖夹住其中一片竹叶,顿了顿,还是弹指射出。
“咻!”
破空而至的声响让蝶衣弯唇,他终于出手了。
但下一秒她就笑不出了。
侧身避开时,蝶衣不小心踩到落叶,脚底一滑。惊呼过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她正要以掌击地,稳住身躯时,肩膀却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伴随着淡淡的苍兰香,一只胳膊环过她的身子,正好压在她的胸上。
压得她喘不过气。
“轰”地一下,蝶衣面色瞬间红得像是熟透的虾。
平日里她再如何淡定,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姑娘。正值妙龄,胸前早已发育得沉甸甸的,从未有男人碰过此处。不对,别说是碰,哪怕是有调戏的想法也会被她打得鼻青脸肿。
可现如今……
蝶衣抬眼看向身侧,发现揽住她的人也是同样面色通红,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似乎意识到她的目光,李长风终于反应过来,匆忙松手,连连退后数步,眼看着再退便要出了院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氛围。
蝶衣稳住身子后,清咳一声,赶紧找个话题,缓解此刻尴尬,“对了,你之前想问什么。”
听到这句话,李长风面上红晕渐渐消退,沉默半晌后终于开口,“师父他上次离开,是什么时候?”只有知道宋听澜的离去时间,他才好继续打听找寻。
“三年前。”蝶衣沉吟片刻,继续道,“这一次离开的时间好像比之间都要久。我习惯了他的不告而别,便没注意。”
李长风不自觉向前一步,语气中带了几分殷切,“那他这次离去前可曾留下什么书信?”
“书信……”蝶衣捏着下颚,摇头道,“没有。不过,他走之前给我带了话本子,是我央求许久的孤本。这本书早已被我翻得起皱,也没见上面留下什么信息。”
李长风好似突然想起什么,温声道:“这书,能否借在下看一眼。”
这书有蹊跷?蝶衣暗自思忖,转身走向竹屋,没走一会儿,她似有所觉放慢脚步,蓦然回首。
只见李长风硬生生收回抬起的脚,站在原地。
于是她倒着走了几步,发现自己走了几步,李长风便跟着退几步,始终与她保持不多不少,正好十步远的距离。
蝶衣:“……”
明明被摸是她吧,为什么反倒他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避她如避洪水猛兽。
不再捉弄李长风,蝶衣扭头进屋,挪开床上枕头,抽出底下的孤本“唰”的扔向门口。
双指夹住话本后,李长风快速翻过书页,突然顿住,捻起其中一页,以火符上的三昧火虚虚燎过。
随后他将话本扔还给蝶衣,道:“这上面的字是不是不同了。”
蝶衣倏地眼睛一亮,一边翻转话本来回打量,一边对他说道:“果真有所不同,你是如何做到的?”
随后她喃喃道:“我竟漏学了术法……”
“说来话长。”李长风笑着摇头,并非是她漏学,只因这术法是他与宋听澜之间的秘密。
当初他还未失明。在修习传音符时,想到门内患有聋哑病症的道友无法修习此术,便根据传音符的特点自创了这种障眼法。
这种障眼法通过以指为笔,能够隔空在对方的纸上书写文字,不仅如此,文字在书写完毕后会消散得无影无踪,只有用门中的火符燎过之后才能重新显现。
唯一的缺点是纸张在书写后会粗粝几分,而肉眼几乎不可见。只是他当时尚且年少,自制的障眼法维持不了几瞬,便只将它告诉了师父宋听澜。
可惜,没过多久他便瞎了眼睛,再也无法看见书上文字,而宋听澜也不知所踪,此法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他没想到还能再次遇见此法,而宋听澜果真将此法改良。
可是师父给蝶衣留下书信,却并未告诉她解开障眼法的方式,说明这封信就是为了等他到来,师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所以是为了什么……
念及此,李长风恨不得能立刻恢复光明,他切切道:“上面写了什么?”
蝶衣清了清嗓子,将信中内容念出声。
“蝶衣,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当你看到这封信,说明长风徒儿已与你相逢,看来天意不可违。”
看到这,蝶衣诧异地挑眉,扫了李长风一眼,随后继续念道:“当初你曾多次问起我,你从何处来,为何山下的孩子们都有父母,而你却没有。”
“每每这时,我都左顾而言他,于是你便打趣我就是你生父,为了逃避责任而不肯认你。”
原来自己还有这么调皮的时候,蝶衣“噗嗤”笑出声。
对了,当时宋听澜怎么回她来着,好像是摸着她的脑袋,一板一眼道:“苍天为父,大地为母,你是大自然的馈赠。”
对,就是这么敷衍她的。
蝶衣接着往下念,“其实并非我有意隐瞒,而是怕你被仇恨湮没。”
“当你还是孩童时,我尚且能安慰自己,我教你一切,待你有自保和反抗之力时,再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你。”
念到这,蝶衣终于意识到不对,她不敢停歇,继续往下念,甚至加快了语速。
“可当你愈发长大,我内心就愈发挣扎,你是一个独立的人,该有知情的权利。”
“可依你的性子,我又担心你会因此走上复仇之路。我曾见过太多人被仇恨蒙蔽双眼,走上不归路,变得面目全非,下场惨烈。”
我知道!蝶衣在内心咆哮道。秦子恪因仇恨反噬而自爆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可是宋听澜信中的复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我便将这一切交给上苍。若你没遇见长风,便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远离仇恨,无忧无虑,自在安稳一生。”
“若你遇见了长风,发现这封信,我就将一切都告知你,毕竟,有他助你,我也放心。”
不,宋听澜错了。以她的性子,哪怕没有遇见李长风,也注定了无法无忧无虑,自在安稳一生。
“十七年前,我跳下山崖,坠入东海,醒来时,发现自己已随着海水飘至渔樵村。当我爬上到荒山,想再次一跃而下时,一阵婴儿啼哭声打断了我的举动。”
“哭声从一旁的乱葬岗传来。我循着声音,终于找到了来源。它来自一具女尸的腹部,女尸已经断气数月,腹部被利刃划破,隐约能看见婴孩头部耸动。”
“那小婴儿吸食了乱葬岗秽气已然成为半个鬼胎,正在啃噬母亲内脏,于是我强行剖开女尸腹部,将她取出。”
“奇怪的是,那时的我心存死志,当怀中抱着沉甸甸的新生婴孩,听见她大声啼哭时,心里却流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小家伙分明小小的,竟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啼哭,如此有能量,如此有生命力。我突然不想死了,心中仿佛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后来我才知道,那情绪名为牵挂。”
“我抱着她,越看越欢喜,可我总不能一直叫她小家伙,正当我苦恼如何唤她时,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红蝶突然吻上她的伤疤。”
“直到红蝶在她额角隐没成蝶印,我才意识到这它就是传说中往生蝶。”
“相传它是幽冥彼岸花中孕育而出的花灵,万余年才有一只。灵蝶离开一旦花朵,便会择良主而栖,除非主人身死,否则不会易主。”
“我当下便有了主意,就唤她蝶衣罢。”
“蝶衣,意为蝶翅,也意喻轻盈的花瓣。”
“愿她在这世间一生轻盈,不为凡俗所累。这确实是个很好的寓意。”
“可在我这里,蝶衣还有另一层意思,它意喻化茧成蝶,是蜕变,是新生。不仅是她的新生,也是我的新生。”
“‘蝶衣。’我轻声唤她,小婴儿立马止住啼哭,哪怕面上血迹斑斑,那双黑漆漆眼珠子,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从前我总对她说,‘你是大自然的馈赠’,可她不置可否,其实我并未信口胡诌。她的确是大自然的馈赠,否则往生蝶怎会不引自来。”
“后来我为婴儿系上骨铃,悉心收养。”
“是的蝶衣,那个婴儿就是你。我一意孤行,私自动用禁术将你复活,让你成了半人半鬼的离魃,未曾问你是否愿意,不知你是否怨我。”
“无论你怨我与否,我都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
“我曾说过,大多数寿终正寝的凡人会入六道轮回,但求仙问道之人不可,像我等修道之人若死去,那便是身死道消,再无轮回可能。”
“道,阴阳有序也,万物相生相克。既已问道修仙,欲求长生,便有代价。本来如此,从来如此,向来如此。”
“而那些生前被折磨害死,死前执念怨气极深之人,会成为厉鬼,且执念越深,厉鬼越是强大。你的母亲便是其一。”
“厉鬼若不及时加以渡化,便会成为孤魂野鬼,或游荡世间,或为祸一方。我已勉力一试,可惜,她执念迟迟未消,无法被渡化。”
“我只好将她暂时镇压在荒山西南角的一棵千年桃树下,立了一座无名坟。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蝶衣,只有你能解开你母亲心中的执念。”
“对于长风徒儿,我唯有一句,不必刻意寻我,天涯路远,有缘定会相见。”
“希自珍卫,至所盼祷,宋听澜。”
话本不停颤抖,最终从蝶衣手中滑出,“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脸上凉凉的,她伸手一抹,掌心濡湿,原来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