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晦已见到李兰畹时,心中倏地升起一个念头:她定是李灵濯的妹妹。
她生得一双明净如杏的眼睛,相貌与李灵濯毫无相干,但她身上那股锐气绝不逊色于他。
瞧见谢晦已随人步入屋内,却没随人离去,坐在榻上的李兰畹警惕抬头,全身瞬间紧绷,“你是什么人?莫非是那位谢小姐?”
为了表示自己并无敌意,谢晦已双手摊开,站在门旁没有再进一步。
“正是。想必你兄长已经向你交代过了,我与你一样,同是沦落于青州城的苦命人,你无需对我如此戒备。”
李兰畹紧握拳头,视线牢牢锁在她脸上:“你与我何来相似?你是出于客套,还是真的与我同病相怜?”
谢晦已照旧未移半步,与她继续解释道:“这种事情还能作假?我若真想搏你同情,何必用这种自损名声的方式——你兄长以权压人,逼我留在他身边不是更好的理由?”
李兰畹没有全然信任,又疑神疑鬼地追问道:“你若真有那般过往,又怎会再次留在男人身侧?你瞧着过得光鲜亮丽,却也是攀附于我兄长谋生存,哪里敢对他说半个‘不’字?”
听到这里,谢晦已忽然发出一声轻笑,随即拖过一张绣墩,端坐在房中。
“我不方便讲,但这不妨碍我听。我知道你很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恰好,我愿洗耳恭听。”
李兰畹愣了一下,旋即低下头去:“我跟你有什么可说的?”
见她语气和缓不少,谢晦已斟酌着话语,试图与她交谈,“那你又是为何讨厌你兄长?总不能是因为他幼时得罪过你吧?据我所知,你应当很小就在这边了。”
李兰畹照旧低着头,“是,我从有记忆起就在那个村子里。直至今日,我才知晓我生在京城,并有一位担任指挥使的兄长。”
“我看出得你对他的到来颇有微词,”谢晦已一针见血,“你是恨他来得不巧,还是恨他来得太迟?”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被触碰到心底的痛楚,李兰畹咬紧牙关,抬头愤懑斥责道:“我恨他无能,恨他为何现在才寻到我,又让我知晓真相!他既然不能弥补我过往十年的苦痛,为何假惺惺地前来寻亲,又对我假惺惺地嘘寒问暖!有从前的遭遇在,难道我不能恨吗?”
“并非如此。你当然可以恨,世间本就是不公的。”
看着李兰畹浑身是刺的模样,谢晦已仿佛看见了初到青州的自己。
艳阳高照,曾拨弄琴弦的双手笨拙地割着猪草,咒骂声中的一鞭又一鞭,血汗滴入泥土,田野里的稻穗一茬又一茬。
夜复一夜,她将头蒙在被子里止不住地啜泣,却只能哼唱着亡母的枕边歌谣,不敢让往事入梦,也不敢真的回到举目无亲的京城。
漂泊无依,苦中作乐,纵然是站在驿站的岔路口,也永远道不出自己的归途。麻木如她,最终摒弃掉累赘的哭喊,省下气力向上攀爬,永不知足,永不驻足。
可她也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要这般愤世嫉俗地活着。于是,她既是对李兰畹,亦是对着自己,缓缓道出了尘封十年的心声。
“知道吗,十年前在猪圈里醒过来时,我也恨透了世道。”
谢晦已垂眸摩挲着手心的薄茧,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有人卑贱如你我,自小被当作奴隶任人践踏。亦有人高贵如神,被仆从锦衣玉食地供着,一辈子脚不落地。世本不公,冷暖自知,你兄长的愧疚弥补不了你的痛苦,所以我也不会替他说嘴,催着你去原谅。”
“可是你既能替他来,就并非全然站在我这边。”
李兰畹仰起脸,只看了须臾便移开目光,像是窥到太过刺眼的朝阳,“你是希望我接纳眼下的真相,老老实实地作为李小姐活下去吗?”
“老老实实?你会甘心吗?”
谢晦已轻展笑颜,将野心明晃晃地摆在眼底,犹如伺机而动的狼,“我知道真相有时候比伤疤更疼,但是你又是幸运的,回到正轨便能握住下一步的筹码。你若是个聪明人,自然知晓该怎么利用你兄长的愧疚,令他替你做事。”
李兰畹深叹一声,显然还没有放下全部防备,再次追问道:“你能这样说,想来是践行者了。你口口声声说你与我同病相怜,可我见你如此伶牙俐齿,想来编个故事也不是难事。你的话也自相矛盾,倘若你对我兄长有所图谋,又怎会平白无故跑到我这里大发善心?”
“李小姐不信任我?”谢晦已问。
“你信任我兄长吗?”李兰畹不答反问。
谢晦已看了她半晌,忽然笑了一声,随后抬手解掉上衣,一件接着一件,在李兰畹面前脱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你……”
李兰畹张了张嘴,刚想出言制止,却被谢晦已身上的伤痕惊得说不出话。
那是数条陈年伤疤,来自于粗砺的藤条,如今在她后背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我是个幸运的,买我的那户人家本想求子,却误买了我,因为怕被笑话,他们只敢将气撒在我身上。等我到了年岁,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生不出来儿子,所以叫我恢复了女儿身,改了名字又给我说了亲事,最终拿我换了一笔钱。”
谢晦已轻描淡写地讲述着过往,声音和缓,“我很清楚,始作俑者并非是他们,而是官府的贪官污吏。我的恨与仇一目了然,不会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兄长仕途平顺,成为我最为趁手的刀。”
“抱歉,先不说这个,你将衣服穿上吧。”
李兰畹看了她一眼,又愧疚地避开目光,“我一开始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实在是你冷静得让我很不爽,仿佛在高高在上地审视我,嘲笑我的出身。现在我信你了,你不必再对我自揭伤疤。”
谢晦已缓缓拾起地上的外衣,一边系着衣襟,一边说道:“与其藏着掖着互相防备,我们不如聊聊。毕竟这世上,同病相怜之人多的是,但是适合撕开伤口倾诉的又有几个?”
闻言,李兰畹垂着头沉默了许久。
她仿佛忆起了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仿佛深深陷入了寂静的泥沼。终于,她这潭死水找寻到了出口,望着谢晦已的目光有了几分决绝。
“你说服我了。我的故事没什么特别。”
她再次垂下头,“从有记忆起,我便是那户人家的童养媳。蹲在村口河边洗衣服时,我目睹过许多被蒙着头带进来的女人。哭喊、挣扎、毒打,没过多久,她们的肚子就会鼓起来。
“我以为这就是女人,村子里的女人凭空出现,是因为她们被大山生养出来,是一块块顽石。村民们代代开山辟路,所以女人也要生剖肚皮,延续村落的代代香火。
“可是,我稍大一些时,瞧见了水缸里接连溺亡的女婴。我那时想不通,既然他们恨透了女婴,为什么独独留下我?为何他们对我的棍棒毒打从不留情,却总会施舍般给口吃的,让我吊着一口气活下来?”
李兰畹苦笑一声,“你知道吗,我其实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可是我不敢去探寻真相。我害怕我是被亲人抛弃的,若是那样的话,我逃出去有什么意义呢?”
谢晦已没有打断她,在一旁默默倾听着。
“为什么兄长非要这个时候让我知晓真相呢?我知道我不该怨他,可是我做不到毫无怨言。”
李兰畹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被单上,情绪也跟着越发高涨,“他为什么……为什么来得这样迟?这十年的安稳生活,我该向谁讨还?对不起,我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我实在是想不通。”
她歇斯底里地哭泣着,在谢晦已面前,在一位陌生人面前,在一位说着与她同病相怜的女人面前,终于将那些难以启齿、久久萦绕的噩梦倾泻而出。
而后,又问出了所有人都会问的那个问题。
“就算出去了,我又该怎么活下去?”
谢晦已步至李兰畹面前,轻叹一声,缓缓将她拥入怀中。
“兰畹,你已经逃出来了,无论是崎岖山路还是平坦通途,你再也不用回头去看了。你若是不愿对旁人坦诚相告,你兄长那边我会替你应付过去,从今往后你只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妹妹,你明白吗?”
“不,谢小姐,你看看我,”李兰畹抬起头,轻轻掀开被子,露出微微隆起的腹部,“它还在,你要我如何忘记过往?”
谢晦已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腹部,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戾,“除了村庄里的人,还有旁人瞧见吗?”
“应该无人察觉,”李兰畹迟疑地摇了摇头,“它还尚小,不细看是难以发现的。”
谢晦已温言劝慰:“无论如何,这只是一碗红花的事,你可以悄无声息地解决它。但风险依旧存在,体虚、甚至是失血,你可能永远不会再成为母亲,如此你还愿意吗?”
“但我更怕的是带着这个孩子活下去,”李兰畹的神情虽显懦弱,但她的语气却异常坚定,“我不会生下一个不爱的孩子,求你帮帮我。”
谢晦已摇了摇头,对她叮嘱道:“求我做什么?你的肚子本该由你自己决定,我只是搭把手。今夜之后,这个秘密我们都烂在肚子里,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知道吗?”
李兰畹满腹疑惑地望着她:“你为何要帮我到这种程度?此事本就凶险,倘若我有什么闪失,我兄长必定会迁怒于你。”
“我们憎恨的是同一群人,除去你的障碍,也是为我自身求得解脱。”
她摸了摸李兰畹的脑袋,随后轻声询问:“牢里关了不少人,告诉我,知道你怀有身孕的人都长什么样子?”
***
素秉从官府出来时,正巧撞见墨承和其他暗卫。
“你们怎么在这儿?不是该在牢里审问今晚抓的犯人吗?”素秉皱眉问。
墨承一脸疑惑:“不是主子让谢小姐来灭口吗?我们回来复命。”
素秉一拍脑袋:“糟了,你们不知道主子把玉佩给她了。牢里还有活人吗?”
一名暗卫答道:“那些贪官都还活着,村里抓的都死了。”
他的语气带着强烈不满,“张大人遇害、山村起火、张知府人头落地,哪件不是因她而起?就这么由着她为非作歹,也没人劝劝主子?”
素秉冷声打断:“主子都默许了,你想抗命?”
暗卫低下头:“不敢。你这是要去哪?”
“去谢小姐那,确保她的安全。”素秉回答道。
“我替你去,”暗卫说,“你们不敢严加看守,早晚要出事。”
***
处理掉牢里的隐患后,谢晦已回了自己的屋子。可正当她趁着夜色擦拭匕首上的血污时,屋外骤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多年来的山野生活,令她适应了在夜幕中活动,因此虽然她未曾习武,但听力却远胜常人。正如此时,她听得出来那是一个男子在刻意压制脚步声。
她警惕地转过头,同时有意放轻自己的呼吸,装作对一切浑然不觉。
借着朦胧月色与倒映在门扉上的黑影,她瞥见了那人手中紧握着匕首,缓缓地沿着门边移动,直至轻触门闩。
那一刻杀机四伏。
谢晦已不禁再次紧握匕首,悄无声息地退至柜后。
“一羽,你怎么在这?”
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即门上的影子分裂为二,宛如皮影戏般进行至下一幕。
谢晦已没有丝毫松懈,屏气凝神地观察两人的举动。
只见那名男子退至一侧,向李灵濯恭敬地解释道:“主子,属下今晚是接替素秉的职责。”
李灵濯抬手轻触门扉,淡然说道:“今夜不需要了,你退下吧。”
然而,一羽却纹丝不动,坚持道:“主子,属下还有一事须得禀报。”
李灵濯缩回手,转过头来,平静地说:“讲。”
“属下以为,如今李小姐已然找到,主子不应再节外生枝,而这位谢小姐一再狐媚惑主、祸乱朝纲,恳请主子爱惜羽毛,尽早处置她。”
外面一时寂静无声,旋即传来李灵濯的厉声斥责。
“以后再说这种话,不必来见我。”
谢晦已轻敛目光,将匕首藏于枕下,而后蹑手蹑脚地卧回被褥之中,装出一副沉睡的样子。
紧接着,李灵濯推门而入,瞧见躺在床榻上的身影后,他的步伐变得格外轻柔。
谢晦已闭着双眼放缓了呼吸,感受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的手也早先一步触碰在自己的额头上。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虽是从冬夜里来,他的手却很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