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初夏时节,云归崖罕见地下过一场暴雨,暴雨之后按说便是大晴天,可连绵三天净是小雨,聂焕的二十岁生辰便在这细雨绵绵中到来了。她与同门们的关系说不上好坏,只是认得与不认得的区别,是以晓得她生辰的人从前只有一个柯莳,现在也只多了个李神都而已。
虽说聂、李二人都心知肚明这所谓诞辰是假的,不过也不妨碍她俩在五月初七这天,关起门来,就着朦胧雨丝,烫上一壶灵酒,坐在凉亭中吃那沸腾翻涌的锅子。李神都虽一直都有十足雅兴,今日却也是额外上心,早早做了几样中看不中吃的糕点,什么千层百花酥,玲珑软玉糕之类。颜色与味道自是不必说,重点在工序繁复,寻常人只怕做到一半便要心头起毛,掀了桌。
聂焕道过谢,拈起一小块软玉糕放入嘴里,说是糕点,却是个入口即化的,散在口中微微回甜,满口生香。她慢慢咽下这口香气,便有灵力涌上来,想必这糕点的材料也是灵果灵药。
“小师叔祖倒是费心了。”聂焕笑道。
李神都刚咽下去一块百花酥,嘴边的渣子还没来得及擦,只道:“你也晓得我费了心,不如便从了我如何?”
“你这是什么话。”见夸她两句,李神都便又胡言乱语起来,聂焕干脆不再理她,只伸着筷子夹起一沓薄如蝉翼,脂肪纹理如同雪花一般的牛肉涮进锅里,片刻就吃得干净。
李神都忙道:“你倒是客气些,给我留点儿。”
她话音将将落下,便听见“叩叩”两下敲门声。二人的竹筷子还在锅中打架,只齐齐一顿,互相使了使眼色。
“你去。”
“你去。”
李神都将筷子一绕,捞出个肉丸子:“哪有师叔祖去给人开门的道理。”
聂焕罢了筷子看着她,却道:“今日却是师叔祖说要为我庆生,如何捧了我做寿星,还要使唤寿星去开门的?”
闻她此言,李神都眼刀轻轻刮她一下,回道:“当真是个欺师灭祖的白眼狼,罢了罢了,可怜我李神都如今竟沦落到此种田地......”
她将那肉丸往口中一塞,一顿咀嚼。叩门声又响了一遍,李神都掏出手帕抹了抹唇,只含糊道:“来啦来啦......”
聂焕便悠悠坐在亭中,品酒涮肉自是不提。
柯莳打着纸伞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个盒子。一路上雨虽不大,却扰得她心里乱糟糟的。待到来到这偏院门前,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意。她吐口气,心中暗暗鼓了劲,敲了两道门却无人回应,倒叫她更加紧张起来。
柯莳屏息等着,正欲再敲一敲门,却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她便顺着心里想好的贺词,张口道:“聂焕,祝你......”话还没说完,抬眼看去却是那位有过数面之缘的小师叔祖。
她一时慌乱,只道:“弟子、弟子柯莳,见过小师叔祖。”
李神都露出个正经长辈的笑容来,只道:“不必多礼,你是来找聂焕的罢,快进来。”
见着李神都这般热情态度,柯莳反而有些不自在。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李神都引她说了些闲话,柯莳一一答过,便到了那从前画过符的凉亭。或许是主人家回来的缘故,此处改得大有不同。周边的青竹铲了,却种上桃花,此时虽是已过了桃花花期,可于李神都而言,要它四季放着也不是难事。
那常年放着的棋盘是不见了,此事亭中摆着张放了许多菜品的桌子,正中间放了座小小的火炉,炉下阵法闪烁不停,那锅中的红白两味底汤也翻滚不歇。聂焕正打了一碗清汤小口喝着,李神都两步上前,见到自己碗中埋了半碗肉片,登时喜笑颜开,只道:“算你还有些良心。”
她又转头,将站在亭下的柯莳唤进来,嘱咐道:“你朋友来看你,好生招待着。”说罢,李神都便往厨房去了,要替柯莳取副碗筷来。
这样一出,完全打乱了柯莳心中的排演,倒教她难得地局促起来,讷讷张口竟说不出祝贺的话,只呆呆将手中的盒子递到聂焕面前。
聂焕也不推辞,顺手接过,放在一旁,又抬手挪了张石凳到锅边,对柯莳道:“坐。”
柯莳便顺从坐下,只看着她,也不讲话。似是看出柯莳的局促,反倒是聂焕先开口道:“今年想来是没有那么忙了?”
她听见聂焕主动搭话,这才回过神来:“是要松活些,去年年末赵元一筑基之后,贺蓬舟也到了小云峰,今年庄平来了两个月,开始上手事务,我才有空歇一歇。”
聂焕点点头:“也是辛苦,这么说他们分担了你的活计?”
柯莳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只是分担了部分,他们现在才刚开始不久,做的都是我早早学过的东西。我将手中的事务处理完,才来的云归崖。”
似是心中有事一般,柯莳一双杏眼虽亮,那眉头却是微蹙,倒有两分赵芝的风格了。
聂焕也不欲深究,只道:“你年年都送东西过来,我却是没什么好回礼的,横竖修道之人也不应当看重生辰,以后你便......”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回来的李神都打断:“趁着年轻的时候不庆祝庆祝,到了我这年岁,连自己多大都记不清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柯莳,别听她的,我看你就是抠门不想回礼。”
李神都将手中的碗筷递给柯莳,又施施然坐下来,这二人的话被她中断,一时静默,又不知从何开头。李神都倒是自在,涮过一圈鸭肠吃过,才察觉到不对劲,抬头左看右看,笑起来:“不吃吗?”
柯莳这才动起筷子吃起来。
聂焕已经吃个大半饱,现下只就着糕点抿着酒,时不时同李神都呛声两句。这二人你来我往地不似长辈与晚辈,倒有点平辈之间的亲昵来。柯莳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生出一股闷气来。似是怕她接不上话茬,李神都又将话头交到柯莳手里:“想来柯莳既是嫡传弟子,自然了解得多一些,不如请她为你解惑?”
听她叫到自己名字,柯莳才抬起头来看着聂、李二人,方才却是神游天外,没跟上她们的话题。
“我听说云楼这两三百年才兴起,却不晓得她们到底是如何从西荒来到东洲的。”聂焕复又提了一遍。
柯莳放下碗筷,思索片刻应道:“那应该是两百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宗门对这自西荒而来的云楼了解不多,找得到的消息里面,云楼第一次同中州接触是两百二十三年前。”
“哦?为何?”聂焕将酒杯放回桌上,专心听她分说。
“说是云楼希望悟道山能借道,予他们中州行走的权利。”柯莳评价道:“显然是另有所图。”
“悟道山竟许了?”聂焕微微挑眉。
“自然是不许的。”柯莳道:“非但不许,还联着玄虚宗,太素宗,霄景宫等诸多中州道门对云楼下了禁令,叫他们不得踏入中州半步,否则便要剿灭这蛮荒之地来的山野乱教。”
李神都也吃饱了,放下筷子,靠着桌子,撑着脸,边喝酒边听这陈年旧事。
聂焕接道:“想来也是,谁也不愿意在自己的地盘,放任这庞然大物路过。那云楼是如何破局的?”
“中州毕竟混乱,不是铁板一块。”柯莳答道:“就像我们当初修过的《诸道正史》里面说的,和东洲十六宗不同,中州有大大小小上万个门派,他们在各自依附所在区域内的强大宗门,形成星罗棋布的各式联盟。悟道山虽占据三分之一的中州地盘,却到底管不住所有人。”
聂焕摩挲了一下剑柄,继而判断道:“云楼挑起了他们之间的争端。”
“确实如此。”柯莳说得口干,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他们靠的什么?”聂焕追问不止。
柯莳神色略有些凝重道:“云楼的道术与功法是远超中州的。”
聂焕恍然大悟,而后便是暗自心惊,云清回连这些东西都肯拿出来,怕不单是为了借道收徒。
“既然中州道门万千,便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依附大门派,给人做狗的。云楼从中州南面,离悟道山颇远的地方开始,勾结了当地的小宗小派,将精研改良的功法提供给他们。这些得了功法的小门派们果然崛起得迅速,很快便将当地的大门派取而代之。”
“一开始,那些核心宗门还试图联手镇压这些新兴宗门,结果却是自取灭亡。再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得云楼功法者兴,反之则亡。一时间,南面的道门争相与云楼示好,甚至甘愿依附云楼,将嫡传子弟派去学习,说是学习,和人质也没有区别。”
“待到悟道山回过神来,南部的道门已经大半归顺云楼了。”李神都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插了一句。
柯莳顺着她的话继续说明:“这时候,云楼的条件便从借道,变成了借道还要收徒。而中州之南自不必多说,中州中部,最为混乱那一块也是蠢蠢欲动。且不论那些小宗门希望借着云楼之手以下克上,便是那些联盟核心的大宗门,在见识了青炎宗与阴咒门的迅速覆灭之后,又如何不畏服云楼的力量?便又想着修习云楼的功法来稳固当前的地位了。”
聂焕心下一叹,只道云清回果然手段了得,而后道:“我晓得了,这时便是悟道山想要反击,却也难挡大势了。”
“正是如此,”柯莳又添了一杯酒,沾了沾嘴唇继续道:“悟道山自是再约束辖下的门派,也管不住那些口服心不服的,背地里和云楼勾勾搭搭,他们便和其余几个中州大派也组了个前所未有的巨大联盟,为的便是和云楼势力竞争。悟道山一派一边自研功法,一边又派人去偷师云楼功法,又灭了两个首鼠两端的附属门派杀鸡儆猴,这才勉强止住颓势。可说来说去,中州已被云楼打穿,当年说的借道,便再无可止了。”
“至于东洲诸道......”柯莳还要继续,李神都却接过话题,似是讥讽道:“东洲诸道乃是等到云楼打上门来,才晓得外面已经变了天。”
升龙剑宗毕竟也在此列,柯莳这个嫡传不好接她的话茬,只闷头吃糕点。却听李神都道:“升龙剑宗、破邪剑宗、无上门、净天泉、回音谷、听风林还有天一宗。六十年前云楼一口气挑战了这七个东洲边缘的道门,只有天一宗如今还没交出行走权,你们说是为何?”
聂焕与柯莳还接触不到这等秘事,只洗耳恭听。
“当然是天一宗看云楼连败六宗,做了缩头乌龟,避战不出。非但如此——”李神都冷笑一声,显出一股凌厉神色来:“听说为了求和,他们将门中的道一手卷也送了出去,云楼还还了些功法作为回礼。”
聂焕对这些道门间的勾心斗角倒没有兴趣,她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云楼这么大动干戈,想必不止是为了收徒。柯莳,你可知他们目的到底是什么?”
可怜柯莳如何晓得云楼意欲何为?倒是出门游历了几十年的李神都道:“我曾隐约听说,那云楼之主在找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聂焕面上不显,心下却是一跳。
“有人说是什么宝物,也有人说是在找人。”李神都挥了挥手道:“谁知道是什么?罢了,不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了。倒是柯莳,你来云归崖不止是为了聂焕庆生吧?”
柯莳似是被提醒一般:“确实如此,弟子希望能在云归崖暂住一阵,还望、还望小师叔祖允许。”她说着还望李神都许可,目光却不自觉地往聂焕身上看。
李神都微微眯眼,旋即无事发生般,随口应道:“好说好说,你今日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便过来吧。至于住处......”
“东厢、东厢便可,弟子此前便是住在这里的。”柯莳忙道。
李神都看了眼聂焕,转眼笑道:“那便东厢。”
柯莳被李神都眼神扫过,似是看透一般,她稍有些慌张地转移话题,开口问道:“这一红一白两味的锅子倒是罕见,不知道是何处的特产?叫个什么名字?”
“这本是中州流行的锅子,东洲少见却是正常的,你觉得味道如何?”李神都先是反问。
“我吃着味道极好。”柯莳随口答道。
“是吧,我便同聂焕说这锅子不错,”李神都唇角微扬,声音轻佻了些:“却是唤作鸳鸯锅的。”
柯莳正喝着酒,当即咳嗽不止。她用袖口遮了脸,咳完之后,不可置信般问道:“叫什么来着?”
“鸳鸯锅。”李神都又答了一遍,从容一笑。
柯莳吃过午饭,便回小云峰收拾东西。
她前脚刚走,聂焕正收拾碗筷,李神都悠哉游哉綴在她身后,忽而出声道:“她喜欢你。”
聂焕本来还算心情不错,脸上还挂着三分笑,闻言一滞,东西也不收拾了,只抬头看她:“小师叔祖莫要说笑。”
“你觉得好笑?”李神都走近半步,似笑非笑的模样倒像只狐狸。
聂焕一瞬间便拔剑刺到她眼前,李神都慢悠悠拔出千秋雪,却是后发先至,将将挡住天陨一刺。她就着交叉格挡之势,慢慢朝聂焕逼压过去,这二人贴得极近,李神都看得清聂焕深棕眼瞳中分明的纹理。
“那我怎么样?”她道。
聂焕盯住她深黑的眼眸,沉默片刻后移开视线,只回道:“也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