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言崇飞还是将华景昂的建议认真记在了心里,转头看向身旁两个垂头丧气的年轻人,“也别杵在这儿了,先出去再说。”
方才卡十组的争吵已经引来周围不少战士的注目,被围观的滋味足以将内心的难堪和委屈放大数十倍,指不定还会传出什么离谱的谣言。
周介闻言独自走远。吕明远重新调整呼吸,闷头走在前面。安星跟在身后,嘴角都快撇到下巴底了,脚步犹疑不定,在华景昂前方时走时停,目光间或瞥向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言崇飞注意到他一步三回头的举动,不自觉加快步速,超过安星率先上楼去了。
安星见周遭没了熟人,才敢凑近华景昂:“华队……对不起……”
华景昂对安星的搭话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开口第一句来得这么突兀。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华景昂问他。
安星偷偷掰着自己的手指,觉得抬不起头:“我刚才应该是说错话了,结果一发不可收拾,让大家吵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给华队你添麻烦了。”
安星因为年纪最小、长相最可爱、性格最亲善,在卡十组一直有被包容和宽恕的特权,就算犯了错也会因为是“小朋友”而被敷衍带过,哪怕是看谁都不顺眼的冯一维,对他也能露出一点良心未泯的面相。
然而,只有安星自己心里明白,他今年已经二十二岁,四年前的成人礼都变成了过时已久的陈年旧事,哪里还是可以靠天真无邪来蒙混过关的小朋友?
更何况,小朋友也不是事事都该赦免的。
华景昂见他认错认得笃定,一时哭笑不得:“哪句话说错了?”
安星越发惭愧:“不该问分工的事……”
“不,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华景昂立刻接上一句,安星骤然抬头,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卡十组的分工问题顽固得就像霸道的钉子户,不可能因为闭口不提就不存在,他们的确需要面对事实。
不过,华景昂并不想同他过多解释这个问题本身,因为安星苦恼的根源大概和他初出茅庐尚未摆脱的学生思维有关。
华景昂顿了顿,又说:“离开学校进入社会,有的规矩变多了,有的规矩则不存在了。你现在是一名职业战士,处在强竞争的环境中,必须要懂得维护自身的利益,如果觉得哪里不对,就应该直截了当提出来,这没有任何问题。团队作战最忌讳的就是闷声不吭,什么都藏在心里,团队还能算团队吗?”
安星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好半天都没有吭声。
“而且,从刚才的情况来看,这个架迟早都会吵,跟你没关系。”华景昂又说。
两人沿楼梯回到虚拟馆三楼,华景昂替他推开更衣室的门,安星怯怯地接受礼让,往里走了几步才终于有所理解,说:“我明白了,谢谢华队,只是……”
“你谢我,说明你还没明白,”华景昂倒显得轻松自在,一路去到长凳边坐下,拆下腰带规规矩矩放置在旁,“礼貌是好事,但不要太礼貌了。”
华景昂说得非常委婉,安星还是领会了他的意思,突然窘迫得红了脸:“好、好的……”
旁边的吕明远已经收拾完事,见两人归来交谈热络,心思莫名绷紧,赶紧凑了上去:“你们在聊什么?怎么小安子都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安星咧嘴尬笑,飞快转移了话题,“明远哥,你还生气吗?”
吕明远一怔,目光悄然扫过周遭,冯一维等人早就撤退离开,他吁出一口长叹,颇为无奈:“其实也不是生气……就是有点不甘心。”
安星不敢继续胡言乱语,生怕再引出什么事端,急忙安慰道:“没事,以后还有机会,咱们今天中午先去吃顿好的!”
吕明远妥协:“嗯。”
“对了,”华景昂说,“我不是组里的话事人,没有做主的权利,你们不用凡事都来征求我的意见,实在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华景昂稍微拖长尾音,眼里逐渐泛出一丝微妙的狡黠:“找你们言队去。”
言崇飞正巧在隔间里换完衣服,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交谈声,最后还提到了自己,开门的手瞬间停滞在半空。
嗬,这皮球踢得!
言崇飞作为“名存实亡”的队长,按理来说本该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点心,可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关系户”,与其他人还存在着竞争关系,确实很难有什么威信力。
既然众人的优先级一直都是华景昂,又何必非要推给他呢?
想罢,言崇飞心一横,随即推门而出:“哎,我可都听到了啊!你……”
“你总算出来了。”华景昂与他擦肩,抱着衣服进了隔间,全程流畅得仿佛是排练好的一幕戏,关门的刹那,言崇飞还愣在原地像根没脑子的木头似的。
“不是,你这人……”言崇飞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口,想不到华景昂这家伙居然早就猜到“隔间有耳”,又缺德地利用他了!
他没好气地回头一瞧,两个年轻人居然雨过天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我也去换衣服了!”安星嬉皮笑脸钻进旁边的隔间,言崇飞彻底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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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复盘会已至尾声,众人陆续撤出会议室,言崇飞回到座位继续研究自己的数据报告。
作战其实是一门逻辑简单却层次分明的竞技。在没有达到高阶之前,基本功和技巧就是两道很难迈过去的坎,演练过程中遇到的所有问题都可以归咎于此,所以复盘的内容很简单,而后续的改进和提升才是真正煎熬的折磨。
成长这件事太缓慢了。
尽管言崇飞的进步速度已是肉眼可见的快,甚至放到整个新人营里都是名列前茅的水平,但他总能在骄傲的同时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凉。
好像还不够。
自己或许可以做得更好,又或许,他应该也必须要做得更好……
言崇飞意识到自己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赶紧掐断所有思路,关闭系统页面,打算起身去食堂吃晚饭。
“言队,你有空吗?”安星从旁冒出一个小脑袋,像往常那样抱着他的小笔记本,站得端端正正,就差把“虚心求教”四个字打印出来挂脖颈上。
“怎么了?”言崇飞应道。
“想再问问演练的事。”安星扮起无辜来颇有心得,一双大眼睛都快眨出光波了。
言崇飞环顾四周,办公室里除了他俩还剩下华景昂,而那位大佬此刻正安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享受着VIP晚餐,彼此之间只隔了两臂的距离。
演练的事?不该去问吃饭这人吗?
言崇飞转眼顿悟,看来安星是把更衣室里的话都听进去了,当真把优先级换成了自己。
这届学生还真好带!
“你说。”言崇飞重新坐下,安星也顺势将自己的椅子推来,满怀期待问:“你觉得我的表现怎么样?”
简短的问句转瞬即逝,言崇飞的大脑放空了半秒,努力在记忆中搜索演练的情况,不太确定道:“呃,挺不错的啊,虽然名次没有第一回好,但整体成绩是提升了的,可能在应变这块还需要多练,不过也跟经验不足有关,不是什么致命的问题。”
安星的神情陡然一黯,又不气馁地追问道:“那你觉得我比较适合哪个分工呀?”
言崇飞莫名变得有些心虚,余光偷偷瞄向华景昂,那人还保持着原有的姿态在旁泰然自若。
言崇飞决定实话实说:“其实……我觉得你不适合分工。”
安星没再接话了。
言崇飞见状赶紧将刚才的话回炉重造了一番:“不对,应该是,你比较适合无分工,因为各方面都很稳健,如果能多练技巧,提升会很快的……”
“言队你不用安慰我了。”安星出声打断,忧伤已然弥漫了整张白净的脸,“我其实就是一个没什么特点的人,每次都是无功无过,好像到哪儿都是一样的普通。”
言崇飞微微皱起眉头,面前的安星却像要哭了似的,努力眨着眼睛,想将眼底渗出的红都忍回去:“我本来就没什么天赋,现在的心态还不好,是不是干不了这一行?”
言崇飞定定望着他,这才察觉到安星今天的状态其实一直是沉在海底的,偶尔浮出水面强颜欢笑呼吸几口,却始终无法摆脱水下巨大的压强和涌动。
到底是刚毕业的小年轻,敏感多愁是逃不过的,何况本就是时常会说丧气话的性子,今天的演练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打击,直接让他钻进自暴自弃的死胡同里去了。
然而,言崇飞开口之际,身后的华景昂却抢先了一句:“如果当战士的条件是要具备天赋和好的心态,那这座战士大厦里起码有一半的人都不符合——”
“包括我。”华景昂没有犹豫。
空气倏然凝滞,安星呆呆地看向华景昂,惆怅的思绪已被突如其来的错愕冲散。
言崇飞同样怔住,好像夜晚穿行停车场的那种压抑感又涌了上来,海浪覆顶般,他转念想起了很多关于华景昂的事。
在这一个月里,言崇飞每天下班回家都会抽出时间来观摩华景昂的比赛视频。他的收藏夹里已经躺满了四届伊力茨全国联赛、七场无领导集团年度排位赛,还有大大小小数十场公开赛的全程录像。
他甚至为此做了一系列的计划,发誓要在三个月之内刷完所有比赛,像做作业似的,每天一点一点往前推进,有时候越看越起劲,还会反复研究关键片段。
言崇飞能够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除了保质保量完成每日的训练,也和看视频脱不了干系。
由此,他也认识到了不同时期的华景昂。轻狂的、沉稳的,爱笑的、不爱笑的。但不论哪个时期,舆论都会不厌其烦地提及他的成长经历,包括他深不可测的家庭背景,也包括反复强调他并不是一个天赋型战士。
众所周知,爆发力的提升受天赋限制,而控制力是可以通过长年累月的艰苦训练无限累积的。
早年的华景昂还极容易受舆论影响,在采访中多次体现出对自己爆发力不足的介意。随后,他便凭借坚不可摧的决心和韧劲,直接将控制力这项指标提升至无与伦比的顶尖水平,以此弥补了天赋上的不足。
当华景昂顶着“控制力之神”这样俗气却足够响亮的称呼横扫业界多年,上面却选择了改变游戏规则,将原本各占25%的成绩指标进行调整,削弱控制力,增强爆发力,试图让战士成为更多天才精英汇集的职业。
毕竟,没有人喜欢看跟自己一样平庸的人,大众需要的是更丰富的梦幻和更宽广的想象。
华景昂第三次参加伊力茨全国联赛就是在调整规则之后,出人意料的是,他再度创造了奇迹。
那一刻,言崇飞好像忽然明白了ITSS记录里华景昂保持的二十七分钟意味着什么。
数年的痛苦,数年的忍受。
他从来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
与此同时,言崇飞也才重新体会到两年前的断崖式退步究竟有着何等毁天灭地的倾覆力,他不知道华景昂究竟是怎么熬到现在的,也庆幸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可是庆幸了片刻,终究还是被深沉的遗憾淹没了。
自己似乎错过了他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