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说今天要测试ITSS，安星和吕明远从早上开始就心潮澎湃，训练的时候跟打了鸡血似的，妄想临时抱佛脚，让自己的体能水平在进箱子之前能够达到最佳状态。

言崇飞表面上非常淡定，实则心神也随着楼外的秋风到处颠簸去了，每每路过体能训练室，都忍不住往ITSS的方向多瞄上一眼。

然而，兴奋归兴奋，当他们真正站到仪器面前，发热的神志还是冷却了下来。

“这套’人体强化训练模拟系统’的核心原理其实跟虚拟装置是一脉相承的，对伤害的模拟是关键要素，人体将接受不同级别伤痛的考验，从而提高在虚拟空间里的适应能力，这会间接与你们的生存力指标挂钩。”华景昂今天仍是端着面善的老前辈姿态，耐心为他们授业解惑。

“通常情况下，普通人接受训练的平均时长大概在十分钟左右，天生忍耐力好的人可以撑到十五分钟。但作为战士，十五分钟则是基础底线，如果是精英级别，平均时长还应达到二十分钟。”

谈话间，接连有好几名战士从旁边的箱子里走出，汗涔涔的，神情无不苍白疲惫，像刚渡完一场死劫。

言崇飞看得心里发毛，幸好一切只是虚拟，并不会真的断手断脚、穿心烂肺，可华景昂紧接着就打消了他本不充足的底气：“由于伤害模拟具有危险性，而且是集中的刺激，与虚拟装置里分散的零碎伤害有所不同，所以容易引发一些急性的生理反应，比如头晕、呕吐，甚至是晕厥、死亡……”

言崇飞骤然绷紧四肢，险些以为华景昂讲的是个鬼故事，当即质问道：“这玩意儿会死人？”

身旁的安星和吕明远也露出了恐惧的神情，眼看华景昂毫不避讳地点点头，肯定道：“伤害模拟是层层递进的，时间越长，痛苦越强，如果超过了一个度，后果自是不堪设想，因此箱子的使用时长是有上限的，最多半个小时。”

华景昂拉开箱子的磨砂门，指向里面悬挂着的圆形贴片——与进入CITY的装备非常相像，他顺手拂过贴片的连接线，朝他们三人示意：“一旦训练满三十分钟，系统就会启动安全保护措施，让贴片自动脱落。不过从目前的实际应用情况来看，并没有任何人可以撑到半个小时，也就不必过分纠结于超出安全期的后果。”

箱子内部有一方控制面板，上半部分是触摸光屏，下半部分垂挂着贴片和安全带，如今在新人眼里，仿佛是长满了触手的深海怪物，一点亲密接触的欲望都没有。

“要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你们谁先来试试？”华景昂飞快按下启动键，为三人敞开大门，瞬间成了堪比地狱使者般的存在。

言崇飞立马挪开视线，打死不做第一个吃螃蟹的勇士，安星还在犹豫，吕明远虽然性子谨慎，但眼下的情形并不适合拖拖拉拉，于是主动站出来表现：“我来吧。”

“很好。”华景昂随口应了一声，吕明远当即又多了几分勇气，按之前培训所学的步骤，进入箱子关上门，在面板上登陆自己的账号，将贴片往后脑勺一贴，用安全带绑好四肢，遂怀着悲壮的心，按下了“开始”的绿键。

箱子登时散出运作的噪音，像水烧沸了似的，其余几人在外等候，只能看清人影，看不清里面的具体细节，每一秒钟都过得无比煎熬。

华景昂偷偷望向言崇飞，他看上去似乎相当紧张，薄唇抿得没了什么血色，整个人怂不拉唧的，倒有些……好笑。

言崇飞无意中瞥见此人看热闹的表情，拳头都硬了。自打熟识以来，言崇飞已经领教过华景昂不少缺德言行，越是厉害的大佬，欺负起人来越是一套接一套。

言崇飞暗地里骂了几句，紧张的状态却意外缓释不少。

漫长的等待过后，忽听“嘭”的一声惊响，吕明远猛然推开门踉跄而出，直接腿软坐在了地上，浑身已经湿透了。安星赶紧拿来水壶和毛巾，吕明远却摆摆手，仍在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

华景昂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十八分钟，开了一个极好的头。

“非常不错，在新人战士里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了。”华景昂没有吝啬夸奖，吕明远难得露出笑意，长长地松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安星一时心动，自告奋勇成了第二位勇士。关上门的那刻，言崇飞难免受了影响，一颗心在胸膛里七上八下，闹腾得厉害。

出神之际，时光飞逝，猝不及防的开门声再度响起，安星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出来的时候已经累得晕头转向，全程差不多花了十六分钟，总归是合格了。

“看来结果都比想象中要好很多。”华景昂给安星递去毛巾，眼神还悬在言崇飞身上，不知道究竟想说给谁听。

“前面感觉是挺好的，但后面实在太痛了，好像离粉身碎骨就差一点！”安星用毛巾囫囵一圈抹干净脸，还心有余悸。

恰在此时，冯一维和张良朋结束了另一边的训练，来到体能训练室围观渡劫。进门一张望，三株新苗已经废了俩，忍不住凑得更近，满眼都是调侃。

张良朋一眼望见屏幕上的时长，倒有些惊喜：“哟呵？合格啦？挺不错啊！”

安星捏住毛巾露出憨笑：“我这个不算什么，明远哥可是足足撑了十八分钟呢！”

吕明远低调站在一旁，没有吭声。

“十八分钟？开什么玩笑？”冯一维不信邪地点击屏幕查看历史成绩，很快被板上钉钉的数字狠狠打了脸。

张良朋也很意外：“我练了三年也才十八分钟呢！想不到，你小子其他成绩指标都是一滩烂泥，这方面倒是天赋异禀！”

吕明远：“……”

也不知道是被夸了还是被骂了。

就在众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言崇飞恨不得原地变成透明的空气，他好不容易稳住的心神又在叽叽喳喳的交谈声中乱成了一锅粥。

虽然有吕明远和安星珠玉在前，言崇飞不再毫无底气，但冯一维和张良朋这俩碎嘴的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他奔赴“刑场”之前来凑热闹，平白无故增加了压力，这不给人添堵嘛！

“该你了。”华景昂倒是绷得铁面无情，言崇飞干脆“早死早超生”，直接闷头闯进箱子将自己关在里面，众人终于安静下来。

开始了。

只一瞬，言崇飞彻底忘记深呼吸的节奏是什么，在逼仄的空间里无所适从。

渐渐地，手臂涌上了密集的刺痛感，起初如针扎般，让人生出一种正在按摩的侥幸错觉，可紧接着越扎越深，像要穿破毛细血管直逼骨骼，他浑身冷然颤抖了几下，预感极为不妙。

“呃……”言崇飞齿间压出了沉沉的低呼，痛楚已然从手臂蔓延至胸腹和后背，就在他毫无防备之时，上腹遭到了一股猛烈的重击，言崇飞当即嚎了一声。

“哐！”

他的四肢下意识收拢格挡，却被安全带绑得死死的，言崇飞挣扎不开，只能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疼痛的位置再度变换，无数个瞬间，仿佛有锋利的刺刀捅进心肺恣意翻搅。言崇飞微微屈膝，几乎要站不住了，整个人无力地靠在控制面板上。

而这一切，都被封锁在箱子内部，外面的人只能隐约看见他狼狈的背影。

分秒在模糊的意识里逐次流逝，言崇飞终于忍到了极点，最后实在受不了，拼命连拍面板上的红色按键，训练终止，他匆匆解开手脚上犹如枷锁的安全带，撞开门冲了出去。

眼前豁然开朗，迎面却是门外众人直愣愣的目光，似乎相当讶异。

安星朝他无辜地睁大眼睛，露出难言的神情：“言队……你……”

“这玩意儿哪里感觉好了？你们真的不是托儿吗？”言崇飞仍觉得浑身难受，大有上当受骗的错觉，忍不住冲安星抱怨两句。

安星欲言又止。

言崇飞不懂他为何变得吞吞吐吐，顺势回头一瞧，顿时也傻在原地。

九分二十秒。

九……分……

等等，战士及格线多少来着？

言崇飞总算意识到自己倒了大霉，又和“完蛋”一词狭路相逢。

他第一时间转向华景昂，想从大佬关爱弱小的神情里得到安全的信号，然而华景昂根本没有同情安慰他的打算，直接来了一句：“看来我们组天赋异禀的人还挺多。”

言崇飞：“……”

真是冤了个大枉。

“哈！”冯一维趁着千载难逢的机会，当场笑出声来，连嘲讽的话都忘了说，竟没想到言崇飞的离谱程度根本远超他的预期。

张良朋试图保留体面的语气，微笑道：“言队，你这未免也……太快了。”

“哎，怎么能说我们言队快呢？”冯一维伸手勾住张良朋的肩，放肆地幸灾乐祸。

张良朋灵泛的脑筋转得飞快，立刻接住包袱，开起颜色玩笑：“那就是不太持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体能训练室顿时爆出缺德的大笑，连吕明远和安星都忍不住被笑声带偏了心思，原本紧绷的气氛瞬间土崩瓦解，成功将快乐建立在了某人的痛苦之上。

言崇飞幽怨地盯着屏幕上的时长，确实烂得出奇，眼下只能任由他们嘲笑。

“你什么情况？”华景昂这时候倒是像个人了，在哄笑中凑近询问。

“我哪儿知道……”言崇飞简直无处喊冤，他明明在里面都快熬得天荒地老，结果现实中才过去这么几分钟，比天上人间的时差还戏弄人！

华景昂依稀记得当初模拟演练的时候，言崇飞就经常痛得瞎叫唤，大概属于痛觉神经天生比较敏感的人群，出现这种情况也很正常。

“没关系，每个人的基础不同，慢慢来吧。”华景昂勉为其难安慰了一句。

言崇飞越想越难堪：“不然……我再试一次吧！”

“不行！你找死啊！”正在兴头上的冯一维突然沉下语气，冲他响亮驳斥。要知道，ITSS的训练强度和危险系数高居所有项目之首，每天一次是原则性的规矩。

都说忠言逆耳，从冯一维这家伙的嘴里说出来，逆耳程度更是有增无减。言崇飞明白他的意思，琢磨片刻，只好先咽下这口冤枉气。

华景昂见他心有不甘，却没再多说什么。

.

暮色已然隐去，言崇飞望向窗外灯火绚烂的景色，仍显得心不在焉。

晚上有“领战计划”为战士们专门安排的职业培训课程，卡十组众人都聚在会议室内认真听课。课程是视频连线的形式，光屏里的主讲人正滔滔不绝讲述着作战行业的发展趋势，欢快激昂的语气像极了电视购物，总结起来无非一句话：好好干就能前途无量。

眼看下班的点早过了，主讲人迟迟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言崇飞便悄悄起身溜出了会议室，装作上厕所。

路过体能训练室，言崇飞前进的步伐又倒退回来，他盯着空荡荡的房间和墙边一排寂寞冷清的ITSS，白天初试的难堪还挥之不去。

言崇飞四处张望，确认暂时不会有人靠近之后，大胆迈了进去，以迅疾的速度冲进ITSS，飞快锁上了门。

“呼……”他做贼心虚吁出一口气。

紧接着，言崇飞尝试启动装置，等待的过程中顺手点亮触摸屏，随意翻看起历史记录。

排在年度排行榜最前列的名字，几乎与言崇飞当初在分组名单开头看见的人名是重合的，最佳成绩还都是清一色的20+。

唯独榜首的名字不在名单里，却是他快看腻了的三个字——

华景昂，又是华景昂！

不过才来新人营半月左右，ITSS的单次使用时长就已经超越了新人营所有战士，稳稳当当排在第一，并且时长是言崇飞根本难以想象的二十七分钟。

岂不相当于自己的三倍？

言崇飞有点想骂脏话了，连排在第二的杜昌也才二十二分钟，同样两只眼睛一张嘴的华景昂是怎么生生多出五分钟的？

下一秒，言崇飞忿忿关上排行榜界面，飞快套上装备，毫不犹豫按下了绿键。

熟悉的痛苦即刻降临。

言崇飞这次不再让自己胡乱叫嚷，拼命咬紧牙关，目光里透出前所未有的坚毅。

七、八、九……

言崇飞暗暗估摸着时间，反复劝说自己一定要多坚持一会儿，否则很可能只是重蹈覆辙，白白浪费机会。

很快，牙关开始止不住颤抖，言崇飞感到有一股热汗滴落眼睫，他看到的画面不再虚无，逐渐出现了各种元素——火焰、雷电、飓风，刀片、子弹、碎石，实在太多了，一切可能在虚拟作战时遇到的伤害朝他接连袭来。

言崇飞知道自己一定是撑到了下一个训练阶段，因为白天还只是单纯的痛觉模拟。

他进步了。

然而，喜悦感太过脆弱，转瞬就被覆顶般的痛楚轰然淹没，他支撑站立的力气又一次被无情剥夺，言崇飞浑身急遽颤抖，几乎要跪在地上。

“啪！”

仪器陡然一震，旋即所有动静都平息下来，言崇飞隐约感到身后的门被人拉开了，一股强风灌进湿透的背脊，凉得他一个激灵。

华景昂俯身扶住他，飞快拆去安全带，将言崇飞从箱子里拉了出来。

“你疯了？”华景昂冲他皱着眉头，言崇飞坐在地上按住自己的头，终于有所清醒，恍恍惚惚抬起脸来。

华景昂正想接着呼斥，却意外顿住了——言崇飞眼角有泪，混杂着斑驳的汗水，底下的红血丝密织成片，让他看起来像某种红了眼的野生动物，带着难以遏制的狂性，却又挣扎无力。

“多久……”言崇飞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眼神盯着他，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哑了。

华景昂眉头越皱越深，不得不起身重新开启仪器，从屏幕中调出记录。

十五分零二秒。

一个在整个数据库里平平无奇，却在个人成绩对比中显得格外突兀的惊人时长。

华景昂复又蹲下，与言崇飞视线齐平：“合格了。”

话音刚落，言崇飞如释重负，当即卸下所有气力，整个向后瘫倒在地。

华景昂顺势拿来毛巾直接往他脸上一丢：“真是乱来。”

言语中却没有太深的责备意味。

“你怎么来了？”毛巾盖住了言崇飞的声音，显得闷闷的。

华景昂其实早就注意到言崇飞不寻常的情绪，见他离开会议室久久未归，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逃课出来寻人，结果正好遇上此人“寻短见”，在箱子里都快跪成雕塑了还不肯按下红键。

只是，眼下没必要对他说出来，华景昂便换了一种简单的解释：“内急路过。”

言崇飞：“……”

言崇飞抬起手将毛巾扯下，露出疲惫的眼睛，瞥见屏幕上的数字，庆幸道：“还好你晚来了几秒，不然我连合格线都卡不上！”

华景昂冷然道：“那我下次一定卡着十四分五十九秒过来。”

言崇飞：“……”

“不过，”言崇飞突然好奇，“这玩意儿还能从外面强行关上吗？”

华景昂不想一直九十度低头对着一具行尸走肉说话，便在言崇飞身边坐下，说：“仪器背后也就是靠墙那面，有一个开关，可以紧急断电。”

言崇飞忽然乐道：“那如果遇上缺德的人，专门赶在别人训练破纪录前断电，岂不是很容易了？”

“理论上完全可以实现，但实际上——”华景昂的目光微微上扬，扫过训练室的监控摄像头，“你不妨试试看。”

言崇飞也注意到监控的存在，怂道：“免了，我又不缺德…… ”

话还没说完，他的胃忽然咕咕地叫了起来，在安静的训练室里格外响亮。

言崇飞立马坐起身，无辜地捂住肚子，想起自己因为白天的事一直心神不宁，居然连晚饭都忘了吃。

华景昂倒也渐渐习惯了他的“乱来”，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快九点了，食堂应该还剩下一个窗口开着。”

言崇飞的脑海中应声浮出那些清心寡欲的营养套餐，连胃都嫌弃得不叫唤了，然而没等他开口婉拒，华景昂突然问他：“或者，你想吃烧烤吗？”

言崇飞还来不及给华景昂和烧烤这天差地别的两者间画上连线，人已经非常诚实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