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景昂的归来,就像带来爱与和平的使者,办公室的暗流涌动顷刻被堵了个严实。
冯一维懒得继续跟人较劲,朝张良朋递了个眼色,张良朋又有意无意碰上马知书的肩,三人便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前前后后跟出了办公室,开始下午的训练。
吕明远趁华景昂落座,立马抓过纸笔凑了上去,向他请教模拟演练的事。
华景昂态度和蔼,还特地望向一旁默默敲心鼓的安星:“你也过来一起听吗?”
“要的要的!”安星骤然心花怒放,捧上他的小本本来听课。
华景昂又瞥了言崇飞一眼,两人的座位背对背,他只能看见言崇飞端坐的背影,好像正在研究什么,便没有出声搅扰。
言崇飞原本沉迷于玩弄桌上的全息互动屏,用几根指头胡乱滑动,桌面投射出的屏幕也跟着任意游走、自由变换,还挺有意思,但他发觉自己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僵硬,注意力也飘向背后一去不复返了。
刚刚他本该主动站起身,大喊一句“我也要听”以示自己敏而好学,可他始终开不了口,好像被那股高级复杂情绪勾起了一点矫情的自尊心,总觉得开了口就是主动投降去给人当俘虏似的。可华景昂紧接着邀请了安星,让他觉得这事有了转机,不由自主就开始期待什么。
一秒,两秒……
言崇飞心不在焉等在原位,却听见华景昂自顾自与那两个小年轻展开了交流,敢情他自个儿是白等了!
言崇飞只好自己动手,划拉出集团内网,登陆用户账号,搜起了相关资料。作为龙头集团的信息枢纽,内网的建设相当缜密精美,战士身份可以获得比普通职员更多的资料库使用权。放眼望去,页面涌现的信息量几乎过载,一时半会儿根本搜索不尽。
言崇飞一边翻看,一边正大光明“偷听”华景昂在背后的介绍,他很快意识到,虚拟CITY是以他的学识和经历完全无法想象的一套高科技装置。
指尖在翻腾的情绪里变得笨拙不堪,言崇飞干脆放弃了用眼睛看,只留着耳朵认真听,一切的一切,熟悉混杂陌生,接二连三汇入脑海,唤醒了一幕幕陈旧的记忆……
他就这样,耗过了入职第一天。
夜色笼罩窗台时,窗边已经无人。
大家陆陆续续下班,在临走时都会专门过来与华景昂打招呼,彼此间的生疏感消解不少。
零碎的交谈声从耳边掠去,言崇飞真正回过神的时候,是安星在向他说再见。
安星对“言大哥”这个称呼依依不舍,最后还是斗胆叫了一声,并保证从明天开始会乖乖改口为“言队”。
言崇飞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仪式感,便笑着将他打发走。目送安星离开之后,也顺便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
出门前,他察觉到一件要命的事。
华景昂居然还没走。
这位大佬正微微俯着身,双手支在桌上,盯住屏幕上一堆眼花缭乱的数据图陷入思索,办公室生硬的冷色光落在他身上,好像被一种坚定却寂寥的气息冲散了,负负得正,反倒显得柔和许多。
言崇飞的脚步有所踌躇,问题在于,他好像应该过去打一声招呼,但他又不敢。
不敢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气场不合,比如两个不熟的人独处总会很尴尬,又比如,他还是处理不了初见时所产生的高级复杂情绪。
最后,言崇飞不得已认清一个事实。
他有点怕他。
可逃了今天,明天又该怎么办?
言崇飞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琢磨了一阵腹稿,开口之际,华景昂的手机却响了。
“喂,您好,”华景昂接起电话,“对,我在战士大厦……如果是这种情况,那可能还得麻烦您再开到停车场去……”
言崇飞一秒认怂,接受命运的安排,头也不回逃离了办公室。
大厅还是光辉璀璨的模样。
抬起头,楼上的训练室和办公室仍然亮着灯,不少战士正扛着睡袋在走廊上穿行,大概是准备夜宿于此。
新人营虽然提供过夜的地方,但晚上并不通电,冬冷夏热,一般人很难在这种一年四季都滚睡袋的苦日子里熬下来,想来若非迫不得已,也没人愿意有家不回。
言崇飞一个人站在底下,周围少了白天的喧闹,显得格外冷清,他拢紧外套,感到身上的凉意更重了。
拿出兜里的手机一看,邵轻志那小子在得知他会很晚回来之后,给他发了无数条消息,询问他几点能到家。
现在,已是晚上九点半。
回家的公交车末班是十点,他需要留出步行到车站的时间,可能会有赶不上的风险。地铁的末班是十一点半,时间倒是充裕,只是地铁口在主厦那边,而两栋大厦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看似都在一处,想去隔壁还得绕行几乎大半个广场。
言崇飞自我反省,决定今后一定要早点下班,省得给自己徒添麻烦。
于是,顺手给了邵轻志一个最为稳妥的回复:十二点前肯定能回。
一转身,目光不经意被侧门吸引,言崇飞记得这是白天典礼结束后易丞离开的地方。
门外有一座悠长的玻璃通道。
对面恰是主厦。
他好奇走近,额头几乎快抵上门玻璃,发现外面竟有一方水池,此刻正闪动着粼粼的城市灯光,游曳的波点映在玻璃通道周围,梦幻而别致。水池里装有喷泉装置,眼下没有启动,只亮起一盏盏小灯,像沉在水底的星星。
主厦那一侧有各式各样的咖啡厅和甜品店,这个点已经打烊了,若是在白天开张的时候,长篷底下,水池边上,静坐等一阵风来,就能优哉游哉与时间和解。
还真想不到,两栋永动机般忙碌的大厦中间竟有这般风景。
言崇飞不觉看入神了。
华景昂打理完个人卫生,换上干净的衬衫,关灯下班,经过底楼的楼梯间,一眼就望见侧门边鬼鬼祟祟的言崇飞。
每年进来的新人都会对大厦各处充满探索的欲望,可他们并不知道,上帝的陷阱无处不在——
华景昂眼看言崇飞隔着门玻璃极力张望,离触碰到侧门的警报系统只差一步。
华景昂默默叹了口气,迅速相中附近一台自动贩售机。他悄无声息走过去,在随意按下某个饮品按钮的瞬间停住,突然更换选择,买了一杯冰咖啡。
“咣当!”
出货口里砸出一声巨响。
言崇飞相当警觉,听见身后有人,以最快速度远离侧门,假装无事发生。
岂料他刚迈出几步,就好巧不巧和远处的华景昂打了个照面。言崇飞这次没有准备腹稿,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华景昂也露出了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的表情,率先打破尴尬的沉默,问他:“你还没回家吗?”
言崇飞将视线落在他周围:“噢,我正准备回家。”
“从侧门吗?”华景昂假装误会的样子,并善意解释道,“侧门出不去,只能走正门。侧门对面是主厦,需要主厦的工卡才能刷卡进出。”
言崇飞勉强挤出笑容:“我、我知道,就是随便看看,这外面的水池还挺漂亮的……”
华景昂意识到言崇飞仍然站得很远,两人已经超出了正常社交对话的距离。
奇怪。
华景昂径直走向言崇飞,一来是因为交谈的礼貌,二来是想试试,如果站在正常距离内会有什么后果。
言崇飞本想简单聊几句就打发走人,谁知道这位大佬居然主动朝他靠了过来,难不成还聊上瘾了么!
言崇飞承认自己这把岁数都是白活的,完全不及卡十组那帮小年轻跟华景昂相处得自然。他见华景昂越来越近,相悖的气场迎面袭来,周围没有旁人可以充当他的底气,竟不自觉开始朝边上战术性撤退。
华景昂走一步,他挪动半步,走一步,挪动半步。
直到,两人的距离缩短为一个不远不近的范围,迁徙终于停止了。
好像没有世界末日。
言崇飞还是不敢直视他:“有、有什么问题吗?”
华景昂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大厅,忽然将嗓音压得很低:“不要对这里太好奇。”
言崇飞一愣,什么意思?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高情商理解就是友善提醒,低情商听进去就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轻蔑和刻板。
斟酌一番,言崇飞猜他应该是善意,但心头多少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教育有点情绪:“你不觉得越是这么说,只会让人越好奇吗?”
眼睛长在前面就是拿来看的,脑袋搁脖子上就是用来思考的,好奇不过是人的本能罢了。
不好奇他也不会到这里来。
华景昂似乎没想到言崇飞会这么坦率,但也就坦率了两秒钟,紧接着飞快做出让步,对自己语气诚恳道:“不过,还是要感谢领导的指正,我这大半夜的东张西望,确实有点冒犯。”
华景昂觉得这个称呼很有意思,解释道:“我们是平级同事,谈不上领导。”
言崇飞心道你都教育到老子头上来了,领导这头衔也算是无名有实。
华景昂注意到言崇飞眼底闪过的微妙情绪,不知为何,目光也随之大胆,渐渐朝他整张脸蔓延开来。
初见时的打量都是仓促的,直至此刻才觅得机会仔细观赏。
言崇飞的肤色是一种健康的暖白,五官生得精致,天然透着一股世俗之外的灵气,可眼神早已出离青涩,藏有大浪淘沙过后的纯粹。
这往往意味着,无论是示威还是示弱,是可惧还是可怜,都会拥有比别人更极端的吸引力和感染力,整个人的气质是棱角分明的,漂亮又带刺儿。
言崇飞感受到华景昂略微冒犯的目光,莫名生出一种被调戏了的错觉。
华景昂就此打住。
“而且,”华景昂的心情突然松弛了许多,“这里是无领导集团。”
哦,谁还不知道这里是无领导集团了,拿什么集团来压人……
嗯?
言崇飞倏然一顿,进而难以置信道:“你不会是……说了个冷笑话吧?”
无领导,所以没有领导。
快冷到北极了。
华景昂嘴角有笑意一闪而过,将手里的冰咖啡掂了几下,精准扔给言崇飞。
言崇飞仓惶接住:???
“看你迎新典礼掉了半瓶水,这个就当成补偿吧。”华景昂给出一个简陋的理由。
言崇飞没想到华景昂歪打正着买的“补偿”,正好是他当时死活买不到的冰咖啡,但这个举动实在太过突兀,毕竟两人好像还没熟到这种关系。
“那是我自己没拿稳才掉了的,”言崇飞最怕别人跟自己打哑谜,“你要是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华景昂认同他这种简单直接的沟通态度,也决定开门见山。
“我想知道,你很怕我吗?”
“啊?”
言崇飞忘了自己是个从头到尾都不敢直视人家的怂货,此刻只能嘴硬道:“没、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华景昂始终保持礼貌询问的姿态。
言崇飞的视线还是游移不定,满嘴跑火车道:“可能是您、您长得太帅了,帅得惨绝人寰不堪入目的,呃,好像用词不当,反、反正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无领导小组作战是团队合作的形式,如果你一直没法跟我正常相处,必然会影响到作战,所以建议你调整一下,冰咖啡就当作见面礼,前提是你在乎成绩的话。”华景昂及时纠正聊天的走向,还是一副疏离的模样。
换作五分钟以前,言崇飞肯定会以为是精英人士又开始卖弄姿态,但现在有了冷笑话和冰咖啡,言崇飞突然觉得华景昂此人似乎跟外表看上去的“标准”不太一样。
那份高级复杂情绪好像被纾解了一点。
“当然,成绩这种东西也是可以不在乎的,”华景昂匆匆结束对话,“明天见,言队。”
他向言崇飞道别,转身回到楼梯间往地下停车场去了。
言崇飞:“……”
不是,这一声言队,怎么就,怎么就能叫得这么自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