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楼道脚步震荡，众人蜂拥而出，趴在走廊的栏杆边向下张望，像晒干的萝卜铺得满满当当，议论声渐起。

言崇飞学着冯一维的操作替自己打上卡，目光转向门外浮夸的景象，觉得这帮人简直是莫名其妙。

安星和吕明远也跟随动静来到了门口，迫于新人的身份，两人并不敢冒失地闯出去凑热闹。

安星还很担心言崇飞刚才的话，悄声问：“言大哥你真的是关系户吗？”

言崇飞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这么天真，反问道：“你说呢？”

安星悻悻挠头，不敢确信言崇飞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生怕自己有所僭越，便收敛了之前自来熟的热情。

这种突如其来的距离感让言崇飞打消了解释的念头。他想，没必要，这样也好。只是心尖上莫名蹿出了丝丝凉意，他稍稍一移神，也顺带抹过去了。

“出去看看吧。”言崇飞先迈出一步，反正热闹送上门，不凑白不凑。

安星仍是温驯的模样，悄悄追上言崇飞，身后还跟着一言不发的吕明远。

三人挤不进前排，只能在人群的夹缝中求生。言崇飞的身高在新人营里实在没有优势，努力踮起脚尖都看不清底下的名堂，他上次见到这种阵势，还是在八点档的狗血玛丽苏电视剧里。

旁边的吕明远不知何时卯足了劲，往角落里硬生生挤出了两个人的位置，诚邀安星和言崇飞上前。

安星本就是个外向的性子，很快接纳了吕明远的好意，言崇飞也跟着道了声谢，三人凑合凑合站在一起，好像突然借着这个机会相熟了许多。

眼前豁然开朗，但言崇飞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到底是什么人来了？”

安星正兴奋地探头探脑，还没顾得上回答，大厅里的工作人员突然各就各位，井然有序地让开了一条道，紧接着，一帮身穿战斗制服的人被簇拥着走入视野——

为首的是四名精英战士，昂首阔步，瞬间撑开了卓然的气场，像是要将满身精致的贵气都施舍出来，衬得周遭一切黯淡无光。

楼上的人声烧得鼎沸。

四名精英战士没想到他们的到来会有这么大的排面，赶紧端稳精英的姿态，朝楼上的人招了招手，欢呼声却越来越小，像是看清了什么，呼吸渐渐凝住了。

战士代表一共有五人。

有一人低调走在四人最末，内敛的气质完全脱离了眼前张扬的氛围，新人营经理林莉跟在他身侧，同样镇定自若。

华景昂，无领导集团麾下综合排名第一的明星战士。

他此刻正微微俯下身，认真倾听林莉在耳边介绍什么，举手投足间格外沉静，似乎完全没受周围环境的干扰。

冯一维辨认出这几个精英战士的身份，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除了昂少，其他人不都是在精英基地吊车尾的家伙吗？”

张良朋目不转睛：“好帅啊……”

冯一维怎么瞧怎么不顺眼：“你看这个张乔，还有他旁边那个叫王什么的，也就上半年才从正一组升上精英基地，听说成绩一般，淘汰是迟早的事，这次的领战计划倒让他们有借口体面地回到新人营，只能说运气真好！”

张良朋还是目不转睛：“真的好帅啊……”

“喂！你小子听我说话了没有！”冯一维挥出巴掌拍他脑门上，张良朋恍惚回神，赶紧解释道：“不是……一维哥你快看！昂少是真的……”

张良朋激动得失去遣词能力，纠结半天，只能由衷发出一句淳朴的感叹：“好他妈的帅！”

冯一维：“……”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

华景昂此人散着一种浑然的气质，是鲜活的、立体的，很难从某个具体的角度展开描述，言语在他身上显得尤其累赘。即便看上去用一个世俗的“帅”字就能精简概括一切，可远远丧失了直面时带来的心神冲击，好像犯了本末倒置的错，他这个人本身才应该是“帅”的形容词。

言崇飞很难不注意到他。

这种人一看就是出生即巅峰的典型，哪怕所有人此刻都在高处俯瞰，却都心知肚明自己仍是在仰望。

看多了，容易给自己添堵。

言崇飞艰难收回视线，转向身旁的安星，这小子正将下巴搁在栏杆上，静悄悄的，眼里都是无穷无尽的羡意：“真好啊……”

好什么好？

言崇飞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很多梦，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在梦里变成了一张张面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离奇剥去，暴露陌生的原貌，这种突如其来的平庸面目远比惊悚的鬼怪更令他们绝望。

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越是强大难窥破，引人向往，则越可能如梦幻泡影，并非真实。

言崇飞自顾自想着，总觉得自己平白无故变得酸溜溜的。

“……总之，你们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有任何需要都可以直接和我联系。”

“好，谢谢。”

华景昂终于站直了身板，正式迎接眼前的旧地和新人。

林莉对他笑得和蔼，带着工作人员先行前往负一楼准备典礼事宜。

“华队，你先挑组吧，给咱们做个示范！”其余四位精英战士纷纷回头望向华景昂。

华景昂简单扫了一眼，根本没往心里去：“不用这么麻烦，你们随便挑吧，我直接去最后一组就行，比较近。”

四人：“？？？”

说罢，华景昂毫不犹豫走向楼梯间，吓得楼上众人纷纷撤回自己的领地，木头人似的杵在各自的办公室里，竖起耳朵凝神静听，连大气都不敢出。

外面的脚步声很轻微，一步又一步，挠得人心里直发痒。

真是夸天下之大张。

言崇飞无聊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开始担心众人会不会因此在迎新典礼上全体迟到。

“怎么没听见声儿了？”

冯一维意识到楼道的脚步声消失，于是忐忑地朝外冒了个头——

“你好。”

华景昂就在眼前一米远的位置，冯一维险些一个跟头栽他身上。

办公室众人瞬间起立，除了言崇飞和坐在靠窗角落的一位战士——此人自吕明远打卡时就已经坐在那里，期间从未说过一句话，连精英战士莅临此地的热闹都没能将他动摇。

应该不是新人。

他手里捧着书，高鼻梁架住无框眼镜，与许多战士外放的个性迥然不同，皙白的肤色让他看上去很文弱，自成一幅清秀的画，与窗外的城市景观安静相融。

见有大人物来了，他终于缓缓起身，似乎没有气质表露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言崇飞也还懂得几分礼数，慢悠悠从桌上挪了下来，站在原地不敢妄动。

果然，远观不如近看。

华景昂此刻就真真切切站在眼前，长相是标准，身材是标准，气质也是标准，与旁人缺斤少两的出厂设置完全不同。

就是这样的标准，让言崇飞刚刚在走廊上还自诩成熟稳重的心智瞬间陷入自我怀疑。

“你……你……”冯一维僵在门口，语言系统临时陷入紊乱。

华景昂直接进门掏出精英战士的黑卡完成打卡操作，全程流畅而自如，丝毫没有新人初来乍到那般懵懂和拘谨。

“嘀”的一声，冯一维总算清醒了。

“师、师哥好！”冯一维赶紧伸出手弥补方才的失态，“我是冯一维，战大作战系12级本科生！”

华景昂一愣，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校友，与他礼貌握手道：“我是10级，隔得不远，以前说不定在校园里见过。”

“那必须见过啊！师哥你可是母校的优秀毕业生，荣誉墙上年年把你的帅照摆在C位供学弟学妹们瞻仰呢！”冯一维激动握住手来回摇晃，差点忘了松开。

华景昂好像很习惯应付这样的事，恬淡的笑容挂在嘴角，专业得像社交教科书。

“九点四十五了。”

言崇飞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在这种时候无端冒出一句，活生生成了一本反面教材。

校友叙旧被无情中止。

言崇飞其实对迎新典礼没什么兴趣，只是出于对纪律的习惯性尊重，不想混进来第一天就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再加上他对这种旁若无人的应酬场面横竖看不顺眼，所以就由着性子开了口。

冯一维对这位关系户的不满已经快从烧上头顶，华景昂倒是觑准时机抽出了自己的手，对言崇飞的话表示认同：“既然这样，大家就先简单认识一下，反正之后还有时间，可以再慢慢增进了解。”

这是一句相当标准的领导发言，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控住了全场。

张良朋和马知书没有新人那么怕生，非常配合地举手报出自己的姓名，华景昂逐个记在心里，一转身，轮到新人了。

安星的目光自从系在华景昂身上就再未松绑过，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自己的偶像，紧张得不知所措。

“我……”

“吕明远，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明远。”吕明远抢先一步，眼神里透出了从未有过的积极和恳切。

“周介。”窗边的那位神仙也开口了。

声如其人，相当清润，唯独少了一丝温度，让人摸不透情绪。

华景昂的目光转向了言崇飞，似乎对这位直性子的新同事抱有某种没来由的期待，而不知情的言崇飞还在鼓动安星开口，不经意往回一瞥，竟不小心和华景昂对上了视线。

刹那的工夫，两人平稳波动的心率都出现了奇怪的偏折。

像一种说起来很俗气的感应。

安星赶在两人出神之际开了口，嘴皮子哆嗦得飞快，三倍速讲完了自我介绍，普通话的元音辅音都被他糊在一起，像念一门外语，尾字落下时，华景昂还没来得及将视线从言崇飞身上移开。

言崇飞赶紧断开对视，觉得自己和精英人士的气场严重不合，整个人莫名变得口干舌燥的。

“呃，抱歉，”华景昂回过神，朝安星礼貌追问了一句，“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安星好不容易才熬出一句开场白，结果人家偶像根本没听清楚，他顿时连钻地缝的心都有了。

言崇飞看不下去，轻轻掰过安星手里的战士卡，用眼神示意他别慌，然后大咧咧地将卡片正面怼到华景昂眼前：“耳背的话可以直接看。”

说完这一句，言崇飞立马就后悔了。

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言行非常不妥，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一场对视像是关闭了思维的某条通路，让他在短短几秒之内变成了一个说话不过脑子的蠢货。

其实，其实，既然没听清，不如直接认字，他真是这么想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但是吧……

办公室其他人也都瞧得目瞪口呆，冯一维当即琢磨起了集团董事会里有没有姓言的人或者谁家有姓言的亲戚，否则谁敢对他师哥这么说话！

华景昂认清了安星的名字，随后伸出一根手指将战士卡推远了些：“谢谢，我确实有点耳背，但不近视。”

“不、不是……我、我的意思是……”言崇飞想解释，可他已经心虚得连说话都说不利索了。

“那你叫什么？”

华景昂还很介意方才对视时的古怪感觉，试图再一次迎上他的目光来寻找原因，可言崇飞已经彻底从头怂到了脚，全程耷拉着头，飞快掏出自己的战士卡递给华景昂，边递边在心里数“完蛋”是几笔几画。

言崇飞这么一闹，安星反倒没那么紧张了。方才言崇飞好心拉了他一把，这时候他也不能再继续当个看热闹的摆件。

“时、时间好像差不多了，我们就先下去啦！”

他试着站出来解围，故意拉上言崇飞一道离开，众人各自介绍完毕，也都开始收拾东西前往大会堂。

冯一维还围在华景昂身边聒噪：“师哥千万别介意，那家伙一来就是这副死样子，迟早要接受咱们体系的毒打！”

华景昂没在意冯一维的话，低头打量这张崭新的战士卡，褚红色作底，刻有“言崇飞”三个凹字，指尖摩挲，倒有一种独特的质感。

这大概会是他今天记得最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