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方。

邵轻志到点换班，一个人哈欠连天地回到公寓，意识到家里变得格外冷清。

往常的景象通常是，他拿出钥匙拧开房门，言崇飞正在厨房做早饭，与他交接之后就准备出门晨跑。

邵轻志顺路到厨房揭开锅盖，倒是已经有早饭热在里面，可是人呢？

“言哥？”

邵轻志拐去言崇飞的房间，推开门，除了通风的窗、收拾整洁的床铺和桌椅、霸占半面墙的世界地图以及窗台上摆放整齐的十三盆多肉植物，什么也没有。

他又绕回玄关前，确认言崇飞平日晨跑的运动鞋不在鞋柜里，才松了口气，只当那小子今日出门出得早。

事实上，此刻的言崇飞已经来到海市最闻名的教育广场，南边横贯一条宽阔长街，五花八门的商铺招牌挤进眼帘，让他误以为闯进了什么入了春的花圃，个个争奇斗艳，看得他一阵头疼。

“攀登作战培训基地”

“菁英战士教育”

“大神作战辅导”

“顶呱呱战士”

……

每一家培训机构都绞尽脑汁给自己冠了个天上有、地上无的传奇名字，但遍地都是传奇，也就和泯然众人矣没什么区别。

更夸张的是，太阳不过初升，街边已是人满为患，有的培训机构尚未开张，外面就早早排出了挨山塞海般的队伍，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奢侈品店在清仓大甩卖。

言崇飞虽然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他心知肚明，此时此刻来到此地的人们，多半都揣着同一个心思。

领战计划，九月底招新截止，十月上旬开始审核测试，十月下旬正式入职。

余下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体系无尽庞大，网络上有关作战的资料和攻略浩如烟海，但质量参差不齐，普通人很难在短时间内对体系建立起系统完整的科学认知，培训机构因此捡了个大便宜。

尽管言崇飞相当厌倦这种你争我抢的场面，眼下也只能跟随人潮而去。

“针对最新的领战计划，我们机构推出了从报名到入职的一条龙服务！”

“我司与无领导集团是有合作的，用的全部都是内部教学资料，比其他机构自己整理的更专业、更有针对性！”

“除了基本的知识讲授，我们还会提供实战场地，对作战的每个环节都有详细的讲解，而且教练很多都是直接从无领导集团退役的战士，作战经验丰富，完全是手把手在教！”

……

周围不同的大喇叭喊着不同的话，众人七嘴八舌在询问，言崇飞听来听去也就只听了个响。

好不容易找准机会挤进一家机构的前台，言崇飞还没来得及开口，工作人员立刻将培训班的价目表滑到他面前，眉飞色舞地重复着和上一个人聊天时同样的说辞。

“放心！我们这里都是VIP班一对一辅导，招新包过！不过保证全额退款！你可以先看看上面写的，普通班是60%的通过率，培优班是75%的通过率，精英班最高可以达到90%的通过率！哦对，我们现在暂时只接受现金！”

言崇飞紧接着就被分班教学后面的价钱闪瞎了眼——普通班8000元，培优班15000元，精英班27000元。

言崇飞没顾得上思考自己的钱够不够，硬着头皮问：“这几个有什么不一样？”

“教学设计和师资力量都不一样啊，就拿精英班来说吧，会有无领导集团的大神战士来为你亲自辅导！”

言崇飞一脸狐疑：“比如谁？”

“今年伊力茨全国联赛排名第二的许全你知道吧？”工作人员相当自豪，“就是一举拉下战二代大神登顶集团第一的全少！”

言崇飞不知道许全是谁，也不知道话里那位莫名其妙被拉踩的倒霉战二代是谁，但他非常清楚全国第二应该是什么水平。

工作人员趁他一脸惊异，露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表情：“来咱们机构辅导的，就是许全大学时期同寝室玩得最好的兄弟，也是刚刚从新人营退役出来的战士！厉害吧！”

言崇飞：“……”

是挺厉害的，大家都是女娲造出来的泥点子，有过命的交情。

“那这个普通班有多普通？”言崇飞无奈转移目标，工作人员显然没有聊起精英班的时候那么神采飞扬。

“帅哥你的条件这么好，怎么不试试更好的班呀？十拿九稳不是更好么？”工作人员非常坚持，“何况我们的普通班应该已经报完了，帅哥要是还不尽快下手，一会儿连培优班都没了！”

言崇飞只好憋住一口气退出人群，脑子里像有一场严重的交通堵塞，让他始终拿不定主意。

他索性坐在路边，晒起了阳光浴，任由身后的人浪不断翻涌。冷静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确实不太擅长挑挑拣拣的事，花再长时间也做不出完美的决定，纠结来纠结去，不如走到哪儿算哪儿，买定就离手。

行吧。

打开钱包，只有两三百的现金。

言崇飞在来之前就对被狠宰一顿的下场有了心理准备，于是没多想，转身朝最近的一家ATM机走了过去。

他的钱包里没什么钱，却有好几张银行卡。言崇飞先拿出一张，查询余额，5873.4元。

距离他辞去上一个工作已经有三个多月，算上吃穿住行的日常花销，只出不进，如今卡里还剩这么多钱也算奇迹。

言崇飞没有继续操作，将卡退了回来，看向钱包里另一张藏得很深的银行卡。

像是一根嵌在肉里的刺，想触碰，就得撕开一层皮。

言崇飞犹豫两秒，还是干脆利落地抽出了这张卡。输入密码时他思考了很久，手法也很生疏，像是从没用过，直到卡里的余额跳了出来——视线从个位一直数到十万位，没有结束，但他不敢再继续数下去。

言崇飞快刀斩乱麻从卡里提了一万元现金，然后像烫手山芋似的将卡藏了回去。

他突然又想起养老院的事，算算日子，也到了该汇款的时候。

言崇飞拿出第三张银行卡，朝收款人为曾英的卡里转了一笔钱。

今日与钱包打交道就到此为止。

走出ATM机没几步，言崇飞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恍惚之余，路边一名大妈凑上前来将他拦在半路。

“小伙子，要不试试我们这里？”

言崇飞被迫接住一张劣质的广告单，定睛一看，“张氏作战”，纯手写，广告牌就挂在旁边的连锁便利店楼上，和旁边的吆五喝六比起来，就跟大妈身上这件养老院随处可见的红色针织衫一样，实在淳朴到令人动容。

言崇飞这才发现，聚集在这条街上的培训机构也不全是一个调性。有大喇叭朝天呐喊生怕别人注意不到的，也有这种藏在犄角旮旯默默拉人的，更有诸如“攀登作战培训基地”这等名声在外的机构，没有任何宣传，高冷安居在最亮眼的地段，也依然快被人踏破门槛的。

“年轻人随便选，反正结果都差不多！”又有人掺和了进来，是个中年男人，就倚在大妈身后的电线杆旁，似乎等候已久。

言崇飞堪堪转过头，这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也朝他递上了广告单——“永仁作战”，门店位置不显眼，在百米开外，但还算有模有样。

这帮同行都是熟识，大妈故意推搡中年男人，脸上却还带着笑意，道出一口原汁原味的海市方言，大概是让这位大叔别跟她抢生意。

渐渐地，更多人靠了过来。

言崇飞算是看透一切，干脆原地转了个圈，把能拿的传单都拿了。

“哎，这位大哥，你刚刚为什么说结果都差不多？”言崇飞漫不经心翻看着手里的传单，顺口问了一句。

热情的大妈先接话道：“我女儿说招新这事儿都是看命的，运气好就能进，运气不好卯足了劲也没用。”

“你女儿？”言崇飞好奇。

“我女儿就是在无领导集团工作的，不然我们家也不会搞这么个机构来凑热闹，”大妈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比不上对面那些大机构人多花样多，但我们这儿能给的都是实打实的干货！”

言崇飞一边听大妈卖力推销，一边看见旁边的中年男人一脚踩熄了路边未灭的烟头，故作深沉说：“因为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歪门邪道永远没法跟正统相比，尤其在无领导集团那种势利的地方，可没那么多山鸡变凤凰的事情。”

言崇飞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遣词造句是门学问，否则不会有的话悦耳，有的话却刺耳。

“哎哟，瞧你这张嘴，会不会说话？生意不好都是有原因的！”

“我也是实话实说。”

中年男人跟大妈顶嘴，俯身拾起烟头丢进垃圾桶，一回头，言崇飞直盯着他，似乎产生了别样的兴趣。

“那大哥觉得你自己行不行啊？”言崇飞的话带有一丝挑衅。

中年男人见生意快上门了，立马变得精神，敞开怀抱揽住言崇飞的肩，将他带向自家门店：“开玩笑！男人怎么能说不行！我这里全套教学五千块，不过全退，但是一旦入职要再缴五千块，如果还能成功升组就是一万块！”

“升什么组？”

“新人营里有分组也有散户，具体的待会儿再慢慢告诉你！”

“想了想五千还是有点贵，我用不着全套教学，有没有半套教学？”

“凡事好商量……”

直到两人渐行渐远，留在原地的大妈才醒悟过来——

抢生意的奸商真是防不胜防！

.

言崇飞原本的生活一贯清闲，基本保持着规律的作息。有些习惯好像已经融入骨血，让他始终留有一种未解的自尊，不会轻易作出改变。

报名领战计划之后，这份自尊才被注入了新的热血，终于从年复一年冰封的状态里挣脱出来。

为了准备十月的考核，过去松散的作息逐渐被填满，言崇飞难得作出了调整——

每天的晨练时间拉长，直接从路边公寓一口气跑到培训机构，开启白天的训练，晚上回家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继续研究，入睡时间逐渐向后推迟。由于体质考核里有各项指标要求，言崇飞也开始对一日三餐加以控制，频频拒绝邵轻志和包蕊的夜宵邀请。

邵轻志向来是个昼夜颠倒、烟酒全沾、吃喝玩乐从不耽搁的高品质现代人，起初还以为是言崇飞间歇性自律的毛病又发作了，后来才意识到不对劲，言崇飞只能用自己在找工作的借口搪塞过去。

待十月微凉的秋意席卷整个海市，言崇飞已经完成了永仁培训的所有课程。当初激将他的中年男人就是那里的老板兼员工，不仅机构叫永仁，自己也叫永仁。

言崇飞本以为自己会被廉价机构敷衍了事，没想到这位永仁大哥还当真有些本事，对作战行业几乎是无所不知，许多认识和判断都与言崇飞不谋而合，唯独性情过于刻板，时常发表中年人的危险言论，但言崇飞基本可以熟练无视。

反正人若不能越活越通透，大概都会越活越偏激。

相比之下，言崇飞更担心自己的考核。

倒不是对自己的能力缺乏自信，而是所有培训机构都会有一个致命缺陷——无法还原真实的作战场地。

无领导小组作战的场地，在八年前实现了更新换代，从实地升级为虚拟空间，通过无领导集团领袖级人物孟文彬博士所设计的巨型城市虚拟装置来实现。

这项发明也成为了无领导集团垄断整个行业的基石之一。

但言崇飞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这次的领战计划竟然取消了以往招新的实战考核环节，仅保留了体质测试和单项作战能力的演练。

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通过了一系列招新考核，并在某日回家途中顺利收到无领导集团发来的录取邮件。

确认完邮件那一刻，言崇飞驻足在巷口，身后是夕阳西下，漫天晚霞火烧似的笼在他后背，似乎很滚烫，他却出神地望着地上狭长的人影。

人影只是人影，没有知觉，没有思考，认成任何人都无所谓。

言崇飞憋了口气，朝随行的人影踩了一脚，又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