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房藏在摩登丛林深处,关上门,耳畔只留下模模糊糊的旋律和节奏。
华景昂是从后门进来的,也幸亏他许久没来还记得后门的位置。于天意招呼他坐下,房间里吃喝玩乐的东西一应俱全,调酒师也呈上了今日特调,一切还跟过去一样稀松平常。
于天意是华景昂的旧友,在摩登丛林里当厨师,做工的时间长了就理直气壮将自己视为这里的半个主人,态度相当热情。
大家平素工作繁忙,尤其是华景昂,一年到头碰面的机会屈指可数,但相处的氛围丝毫未改。两人的结交是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此刻不过是你知我知他知。
“昂哥来的路上顺利吗?”调酒师边问边打开了室内的旋转灯,彩色的光斑开始在房间流动。他回身坐在于天意怀里,亲昵得非常自然——这位调酒师与这位酒吧大厨的关系,在两人时不时做出的暧昧举动里就已显露无疑。
“挺顺利的,如果会隐身术就更好了。”华景昂习惯性转了转小指上的一枚黑色尾戒,顺手解开衬衫领口两颗扣子,端起一杯酒,试探性地沾了几口。
离开更衣室的他一直在逃跑中。逃了采访环节,逃了庆功宴,逃了一切需要与外人打交道的活动,在公开的镜头里显得有些失态。
如果此刻可以上网冲浪,就能看见关于他的新闻里,充斥着大量“无颜见人”、“心灰意冷”、“抱憾终生”等诸如此类的落寞字眼。
“喏。”于天意朝他的情人使了个胜利的眼色,就猜到此人是被围追堵截才耽搁了时间的。
不等调酒师想出安慰的话,于天意熟练地跳过这个环节,直接举杯:“不管怎么说!恭喜咱昂哥在全国联赛上取得好成绩!我今天可是认真看了比赛全程的,好家伙,那控制力真是一骑绝尘!”
三人的酒杯撞得很重,发出的闷响让人瞬间一个激灵,酒水随之肆意泼洒而出。
华景昂笑得嫌弃,算是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不走心的夸奖。在熟悉了酒精的味道后,他的每一口都开始不自觉地灌得更狠。
他已经有些日子没喝酒了,备赛期间训练繁重,饮食作息也相当严苛,所有能让人着迷的东西都需要被隔绝在外。
好在现在可以短暂忘记。
“说说吧,”于天意兴奋地凑到华景昂身旁,撞了撞他,“退役之后打算干什么?”
华景昂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闻言只是轻轻晃头:“退不了。”
于天意没听见,自顾自说着:“依我看啊,你干脆先去全世界旅游一圈,该看的风景都去看,该吃的美食也都去吃,反正你这小子兢兢业业打拼多年,平时又六根清净的,基本没什么花销,银行卡里的存款肯定已经……”
于天意嘻嘻哈哈地带了过去,调酒师正在一旁低头玩手机,倒是被他的话气笑了,拆台道:“得了吧,你说的是你自己的退休生活吧。”
“这种好日子谁不想过,可惜我离退休还早着呢!”于天意刚打趣完,转头就意识到华景昂并没有跟上他说话的节奏。
“退不了的。”华景昂重复了一句,把玩着酒杯,眼神全浸在鸡尾酒的色泽里,周围的流光在变幻,任谁也能看出这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于天意总算收敛了,不解地问:“为什么退不了?你不都已经二十九岁了吗?我记得战士职业的年龄上限就是三十岁,你这功成名就的,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非得坚持到三十岁最后一天吧?你之前的同事不也有二十七八岁就退役的例子吗?”
华景昂将目光移向他,藏着说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意味。这种意味让他的眉眼看起来更加深邃,修长的睫毛添了几分危险的天真,然而灯光打在冷白的肤色上,削出的是让人不安的阴影。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长到现在这个年纪,对直觉的把握已经相当熟练了。直觉说,他退不了,那么就是退不了。
于天意与他对视,觉得不是滋味,杯里的酒更是不香了。就在这时,调酒师也露出了难言的神情,默默将手机递给了于天意。
是一则刚被刷上热搜的新闻。
“领战计划?”于天意死死盯着屏幕,险些以为自己不识字,“什么是领战计划?昂哥,这什么情况啊?”
华景昂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果然一会儿没看消息又成了一片汪洋。
聊天群里的消息刷得太快,华景昂翻了半天都没有翻到有用的消息。内部邮箱紧接着弹出一条调任通知,华景昂这下看清了,他成了集团新推出的“领战计划”的战士代表,但自己对此毫不知情。
于天意看到的是集团的对外公告,华景昂看到的是内部通知,两边完美契合,就是铁板一块。
包房里忽然陷入沉默,华景昂只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根本没有再细看,很快在这种沉默中举起杯,也向于天意投出一个胜利的眼色。
看吧,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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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崇飞一个人坐在吧台上,身后缭乱的灯光还在疯狂跳跃。
有点累,他突然这么觉得。
方才的狂欢好像有点过了火,以至于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觉得心里的某些地方很空。
“喏,今天的红包!”
言崇飞眼前冷不防冒出了四朵熟悉的玫瑰干花。
“哼,嫂子又来欺负我了啊。”言崇飞显得没精打采,露出被拆穿把戏之后还被便宜打发了的委屈脸色。
包蕊和邵轻志刚从舞池里出来,回到他身边坐下,两人余兴未散,高昂的情绪与言崇飞的低落对比鲜明。
“你也别小瞧干花啊,至少永远不会凋谢呢!是吧老公!”包蕊冲邵轻志扬起骄傲的脸,夫妇俩腻歪地对了个眼神。
言崇飞勉为其难勾起笑意,有样学样,转手就将玫瑰干花打发给了路过的服务员,回头继续闷头倒酒,也不管手里拿的酒是不是同一种类。
“言哥,你少喝点,今晚我可是要和小蕊一起过二人世界的,你喝大了我俩还得照顾你。”邵轻志赶紧拿开言崇飞面前五颜六色的杯子。
“哎哎干什么?你言哥我平时这个点都该睡觉了,难得一回舍命陪君子,喝个酒也不让啊?”言崇飞故意跟他做对,将杯子又拿了回来,满脸不屑,“再说了,老子一个快奔三的成年人,四肢健全,智力超群,还用你俩照顾?”
邵轻志白了他一眼:“你还敢说呢,一个快奔三的人到现在连个稳定的工作都没有,做事又喜欢乱来,让我们怎么放心?我可告诉你啊,等我和小蕊存够买房的钱,就打算离开海市回小蕊的老家结婚了,到时候你……”
言崇飞一愣:“你们要离开海市?什么时候决定的?”
邵轻志忽然不敢看他:“已经……决定很久了。”
言崇飞接不上话了。
“怕什么!”包蕊一把搂住邵轻志,豪气十足地放出话来,“大不了让言哥跟咱们一起回老家啊!又不是养不起!”
言崇飞眼下已经没闲心反驳自己不是狗不需要被别人养,或是他对掺和别人家的夫妻生活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格外不安,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多少不知道的事。
言崇飞活了二十七年,其中至少有一半光阴都是和邵轻志混在一起的。兄弟二人于海市扎根快满十年,在海东区合租了一套公寓,生活上互相照顾,几乎是无话不谈。
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言崇飞其实很能理解这个决定,但不妨碍他觉得这个决定有病。
邵轻志眼下在海市最厉害的房地产公司当保安,因为业务能力不错,偶尔还会被公司大老板雇去当私人保镖,待遇跟同行相比已是佼佼者。包蕊是一名小模特,与邵轻志相识相爱的日子正是她事业最黑暗的时期,去年才好不容易熬到柳暗花明,凭借几套网红照片赚了点名气。
海市虽然奢侈,但靠两人彼此支撑,过得也算快活。老家确实是个物美价廉的地方,可回去就等于放弃现有的一切再重新开始。
不就是结婚?哪里不能结婚呢?
想至此处,言崇飞止住了自己的念头,毕竟他意识到自己对“结婚”这种字眼根本没有任何概念。
他也许太无知了。
“言哥,”邵轻志伸手搭住言崇飞的肩,突然变得语重心长,“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打算?没打算。
言崇飞很清楚,自己的生活一直只有过去和现在,从没有旁人在乎的未来。未来对他而言,就像一种失传已久的武功秘籍,他找不到也看不懂。
言崇飞来到海市之后干过很多工作,吃的,喝的,玩的,反正什么行业都有,却总是干不长远,主动辞职居多,原因也五花八门,甚至可能是某一天晨跑时遇上了一只流浪猫,于是顺手给老板发了辞职的消息,发完就安心带着猫去找家。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你别问了,我要是知道,至于现在坐这儿被你教育吗?”言崇飞将他的手扒开,只想把自己栽进酒精里。
邵轻志拿他没办法,赶紧让包蕊去取些啤酒来,趁机凑得更近,话锋莫名变得犀利:“言哥,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还放不下以前的事?”
言崇飞含着一口冰凉的酒精,在嘴里鼓弄片刻,才当着邵轻志的面狠狠咽了下去:“什么以前的事啊?我怎么不知道?”
邵轻志见他这阴阳怪气的模样,脸色很快下拉:“反正我可警告你,咱们好不容易拥有现在的生活,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你可千万不能对集团那边动什么歪心思。”
“惹不起,躲得起,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嘛,”言崇飞似乎很不耐烦,“怎么当一条不会叫的狗,咱们还是老炮儿级别的。”
“你这人能不能好好……”
“酒来咯!”包蕊相当迅速地抱着啤酒归来,邵轻志立马闭嘴,装作无事发生,将言崇飞手边乱七八糟的鸡尾酒换成了更温和的啤酒。
“老公你跟言哥聊什么了?怎么把人家言哥越聊越抑郁了?”包蕊一勾言崇飞的下巴,见他脸颊泛着醺色,薄唇却还是撇着的,越发显得是个小可怜。
邵轻志觉得冤枉,正要辩解,包蕊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拖走:“你这人真是烦死了!天天就爱多管闲事!人家言哥爱干嘛干嘛,要你去指点什么江山!”
“我我我……”邵轻志刚叫一声,胳膊就被包蕊拧了一指,旋即乖巧闭嘴,又回到了喧嚣的舞池里。
言崇飞在两人走后的吧台继续冷清坐着,这也许是他想要的独处。
背对一切充满生命力的躁动,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放逐到了一个遥远的无人之地,视线在撬开一个个瓶盖的时候变得越来越模糊。
这样很好,他可以肆无忌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