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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蹄声破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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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说到做到,翌日以帮张医官采买钵子药杵为缘由,告假去了趟关城。

半天后,他背着一只鼓鼓囊囊包裹回到燕水口,把东西随手往草药庐一丢。

张医官从包裹中取出一方砚台来,在手里掂掂,又拿指腹搓了搓,点评道:“不怎么样。”

秦无疾坐在他身旁的小胡床上,从包裹中翻出一支轻巧过头的毛笔,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砚台,权衡措辞,沉默半晌,最后只说出俩字来:“……还好。”

“能用就得了。”吕迟嘶嘶吸气,觉得匪夷所思,“就这么块拉手的破石头,他娘的顶人半个月口粮。”

“你不是叫人扣了六七个月的月饷。”张医官皱起眉头来,“哪儿弄这么些银子?”

“老头子管忒宽。”吕迟手贱去摸浸泡着麻油的黑黢黢的药草,“我有好多钱呢。”

张医官攥着蒲扇打他的贼爪儿,怒斥:“脏手别乱碰!”

吕迟是真的起了让秦无疾教识字的心思,去关城一趟,笔墨纸砚都买齐全了,权当做请先生的礼。

张医官对此嗤之以鼻,觉得这小王八就是六月里吃萝卜,图个新鲜,指不定学几天就没了耐性。

“我此前从未教过人,但尽所能。”秦无疾低声道,“队正若是真的想学,便得有个恒心,半途而废是不好的。”

吕迟随意应了一声。

“小王八羔子。你家先生同你说话呢。”张医官摇着蒲扇,故意逗他,“这可不是小徒弟儿的态度。”

“嘿呦……”吕迟被他逗乐了,于是笑着问秦无疾,“我喊你先生,你敢应么?”

秦无疾嘴角也翘了翘:“不若队正先叫来听听。”

吕迟颇为意外地顿住,坐在矮案上,憋半天没叫出口。

张医官捻须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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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是给他买了笔墨纸砚,但秦无疾到底舍不得用,于是拿松木枝削了两只巴掌长的细棍,闲时坐在门槛上,泼了水浸湿土地,右手持木棍写字给吕迟看。

吕迟抻着脖子研究,最先记住的是“一、二、三”,还有一个“吕”字。

其实“燕水口”三字他也大概认得,在认旗上印着的,看多了总归眼熟,只是今天才弄明白究竟要怎么写。

而“迟”字就太难画了,曲里拐弯的,木棍尖尖挑出来的土都快堆成一朵泥巴花儿。

“循序渐进。”秦无疾看着他皱皱巴巴的鼻梁,宽慰他。“不必急。”

与吕迟乌龟爬一般的识字进程相比,秦无疾书读得格外迅速,几乎是一目十行。吕迟看他像在看猴戏,好奇地问:“你们读书人都这样么?看书像拿笤帚扫地?”

秦无疾精力埋在书中,没有抬头,随口回答:“……我读得快些。”

吕迟一拍大腿:“我听说书人讲过,什么什么大才子,都有种过目不忘的本领,难道就是这样么?”

秦无疾敷衍地“嗯”了一声。他“嗯”过之后,方才想起自己正承担着一分教书育人的责任,于是抬头了,认真解释起来:“耳闻则诵,过目不忘,虽是受人羡慕的天分,但倘若背过之后不求甚解,再高的天分也是无用。读书不花时间,把道理琢磨透彻才花时间。”

“就像……习武练把式。”秦无疾努力搜寻吕迟爱听的例子,“一板一眼的招式记得了,却不代表危难关头就能随心而用。这才是要下苦功的地方。”

吕迟听得聚精会神,托着腮帮子感叹道:“你可真会说道理。”

他很是正经地说道:“若去做个说书先生,想必能赚不少!”

秦无疾没有再回话,继续低下头读书,又觉得他像个小孩儿了。

半个多月的光景如同白驹过隙,眨眼间就过去。

八月下旬,田中谷穗彻底成熟,到了收割的时候。燕水口上下忙碌起来,百十来个军卒手持各式耙子和扫帚晒谷,站在城墙上放眼望去,山沟沟里遍地金黄,人立于谷粒当中,如蹚进黄金河流。

秦无疾的左手情况好了许多,五指能虚虚握着,于是也下了谷场帮忙。

这段时间闹秋老虎,天气热得反常,午时更宛如盛夏焦灼。秦无疾日日忙得大汗淋漓,三四天都没顾得上看书。

秋收本是件喜事。

可秦无疾渐渐发觉,谷子越收越多,许多人的神态却都算不得高兴。

“谷子一熟,戎索人就快来了。”赵阜擦了把汗,而后突然问起:“在忻州,咱们死了多少人?”

秦无疾回答:“七成多……近八成。”

赵阜直视他:“接下来两个月,死伤或许更多。”

秦无疾点点头,心情渐渐跟着沉重起来。

驴车拉着成堆的粟米进了谷仓,田地翻过一遍。除去一部分豆田不动,待个把月后大豆收成,发酵做酱,过年的时候能裹进白面饼子,叫兄弟们吃顿好的。

……前提是,戎索人不打进雁门关来烧田抢粮。

秋色渐浓,衰草横枯。

此时又是农闲,燕水口校场上的操练越来越频繁,校尉王祁阳更是枕戈待旦,气氛一日紧张过一日。

秦无疾手伤正在渐渐愈合,四指下长出一层光滑的粉红色新肉,摸上去会发痒,同掌中粗糙的皮肤全然不同。

然而就像张医官所说的,他手指动起来果然不大爽利,有许多时候,小指与无名指甚至无法弯曲,幸亏食指与将指尚且听从使唤。

这就够了。秦无疾想着。最起码还能提枪。

九月下旬,燕水口二队重新加入戍守轮值。秦无疾穿戴好皮甲,挎刀提枪,背上十天的干粮,上山到小树堡戍守。

与他同轮次的上山的,有几位燕水口的老兵。石光与孙七明都在其列。

山脊上是石块堆砌起来的、绵延无际的城墙,吹着毫无遮挡的秋风。

小树堡夜里格外寒冷。

秦无疾持枪站在城墙上,脸颊与鼻尖皆是通红,已经叫西北风吹得没了知觉。

石光裹着薄袄从堡垒中钻出来,手里提着颗圆滚滚的马皮水囊,里头满满当当,灌的是西北边疆最辛辣的烈酒。他顺着城墙走过去,给巡防的士兵们一人喝了一口酒。

雁门军中不禁酒,但严格限制酒曲的斤两,更严禁在大宴之外醉酒,每人分上一口已经是不错了。

秦无疾之前都是婉拒的,直到前天夜里冻得直打冷战,牙齿咯咯作响,满身筋骨比铁石还冷,实在是站不住了,这才喝下酒来御寒。

秦无疾被辣得皱起眉头,僵硬的脸上再做不出什么其余表情,口中嘶嘶哈着气。石光熟稔地拍拍他肩膀,朝十步之外的下一个兵走过去。

热酒入喉,一路轰隆隆烧到肺腑,身上很快就能恢复知觉,叫人有底气再熬上半个大夜。秦无疾哈了口气,携着酒香的热雾叫风吹着扑在脸上,化成细密的水点。

蛋白似的晨曦渐渐染上天空,勾勒出远方黑黢黢的山脉,连绵的轮廓逆光推远,逐渐化作雁门之外的旷野。

朦胧的曦光就是从那样遥远的地方照射过来的。

大约到了换防的时候。秦无疾冻了一整夜,浑身上下都僵硬得厉害。

等换岗的孙七明等人过来了,打过招呼,他将长枪抱在怀里,低头呵了呵手。

孙七明刚睡醒,皱着眉头,缩起脖子打了个冷颤,“这天儿是真他娘的冷。”

说话之间已能见到白雾蒸腾。

秦无疾双手捂在嘴唇附近。“九月末尚且如此,冬天该多冷?”

“冬天?”孙七明笑了一声,伸开手指,露出粗糙的手背,“手指头能冻出满满一层黑疮来。”

孙七明看了眼秦无疾的手,又道:“你这小媳妇儿似的手指头……也就这几个月了,多看几眼吧,等今年入了冬,往后就都见不着了。”

秦无疾淡然回答:“不在意这些。”

就在这时候,他偶然间瞥向半空,随后定住了目光。

“孙兄……”秦无疾面颊通红,然而唇色惨白,“那是狼烟么?”

山脊之上,灰白色的城墙绵延不绝,每隔五里便有一座小堡台,横望左右,数柱漆黑烟气沉默着顺风而上,如同浓墨晕入昏暗天色之中。

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城墙上许多人都看到了狼烟。孙七明大骂一声,撒腿往台堡上跑,扯开喉咙大喊:“敌袭!升烟!”

小树堡最上层天台上早已堆放着成捆的红柳与松柏枝。关兵将湿柴与干柴混在一处,再泼上满满一桶桐油,拔开火折子丢进去。

湿柴烧不出烈火,泄洪一般蒸腾出滚滚黑烟,轰然将整个天台包裹在其中。台上关兵满头满脸皆是炭灰,被浓烟熏得浑身黢黑。

小树堡中所有关兵都停止了休息,披甲从堡中鱼贯而出。百余张直弓都已提前上好了弦,成捆成捆的长箭从堡中搬运出来,急速以小树堡为轴心分发左右。

小树堡与山阳堡乃是两座可燃烽火的敌台,分列燕水关口东西陡峭的山脊之上,以成庇佑之势。

山脊高耸,于骑马飞驰的戎索人来说是奇险,几乎不可攀登,故而两座城堡不必劳费重军,弓兵即可守,敌来之时,最要紧的便是回防燕水关口。

秦无疾提着长枪,随大部队一路朝山下狂奔,众人领了马匹,一路飞驰向燕水口防援。

秦无疾心跳得很快,一宿未眠的头脑仍清醒着。

马蹄声乱,烟尘四起。

他浑身被铁腥味包裹着,又嗅到那股交战之前的肃杀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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