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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打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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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官数得清清楚楚:

吕迟中二十九,方守田中二十四。

吕迟唯一未中的一箭,便是与方守田“同归于尽”的一箭。鹿皮垛子二十步开外,赤红标记的长箭将黑标箭牢牢压在下头,跟射箭的骑士一样嚣张跋扈的。

方守田手握缰绳坐在马鞍上,气还没喘匀呢,板着张赤红的圆脸一言不发。技不如人,也没啥可说的。

前段时间,代州长史下令剿匪,燕水口翊麾校尉点了方守田的兵,要他领着自己队里二十余人去了趟忻州。方守田当日战斗可是出了风头,百发百中,连领兵的都尉都夸了他一句“好英勇”。

方守田那个得意,满心满眼以为自己又行了,领了赏赐踌躇满志回来燕水口,却没想到一照面便又在吕迟手里输一回。

吕迟真是不大爱搭理他。

他在燕水口呆了两年,跟这方守田都他娘的比十多回射技了,比几回赢几回,真是没个新鲜的。

“你小子怕不是吕奉先那龙舌弓成了精。”方守田盯着他,恨得牙痒痒,“不然哪儿来这一身好本事。”

方守田现在看着憋屈,但归根结底是稀罕吕迟这身本事,才总爱与他比。

在这纵长三百余里的荒山里,说吕迟什么坏话都行,但谁也不敢说他弓玩得孬,他这手弦上功夫扎扎实实、明明白白,在整个雁门军都排着名号的。

吕迟将那张不大趁手的角弓丢出去,嘿嘿一笑:“早跟你说过,我便是那吕奉先的后人,祖上供着牌位呢。”

“听你胡咧咧。”方守田不与他废话,翻身下了马,同吕迟一并走到督战台前,双手抱拳,单膝跪地,朝高居台上的翊麾校尉行了礼数。

“不错。”燕水口翊麾校尉王祁阳手肘垫着裙甲拄在膝上,坐姿仍旧豪放,“赏!”

雁门关位于云朔两州以南,驻守大漠与中原之间最险峻的一道防线,最要紧的敌人便是北边以游牧为生的戎索人。

大齐皇帝刚刚改了年号,今年叫做神康元年。

掐起指头算算,自北周覆灭,大齐建国已有七年光景,边塞军镇屯兵戍守的效益初现,虽甲胄仍是个大缺口,但至少边军人人都配得起刀枪弓箭。

这可叫朝廷花了老鼻子钱。若不是那草原上骑射骁勇的戎索人虎视眈眈,搅得皇帝老儿夜夜睡不踏实,谁也舍不得下如此血本。

钱都花出去了,便必须得操练。

雁门关十八隘早有规定,弓/弩两道,凡考核及第、比试胜出者皆有赏。要么赏盐,要么赏粮食,偶尔还有顶顶稀罕的米酒酱菜。

督战台下,身穿红袄的侍从官出列唱赏:“燕水口二队队正吕迟,赏井盐二升,粟米一石!”

吕迟抬起头来,扯着嗓子讨价还价:“我想吃酱菜嘞!”

王校尉挺和蔼地看着他:“吃你娘个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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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受了赏,背着漆黑角弓从射场中走出来,便见外头乌泱泱一群人撺哄鸟乱,看热闹看得正是快活。

他抬头看看天色,白蜡枪柄往地上重重一杵:“到时辰了么!滚回去!”

吕队正在翊麾校尉面前出了风头,手底下的卒子们也觉得沾光,正是听他话的时候,齐声应喝,纷纷掉转头回了西校场。人群里的秦无疾攥着枪杆张张嘴,跟着叫了一声,神情局促,仍是不大习惯边军的做派。

吕迟单手撑着板子,用力一蹬便上了木台。旗头也已在台上站定了,双手擎着丈高的认旗,一板一眼地摇着训练指令。

队正管的人虽算不得多,但也不再是寻常卒子,身上带着正九品的军衔,放到关内各州,那可是跟县丞老爷平起平坐的。

吕迟平日操练只管督阵,不同他们一起挥枪杆,看着面前五十来个人拦枪、拿枪、扎枪,不一会儿眼神便放了空,待再醒过神来,目光已经落在了队尾。

队尾站着个高而瘦的少年人,像条抽芽的细柳似的,瞅着还没枪杆子结实,每个动作都跟得勉强,掌中刺出来的枪尖软绵绵没甚么力道。

他力气怕是用尽了,动作逐渐变得迟缓起来,慢的不大起眼,混迹在人群中还好,但只要着意多看他一会儿,便会觉得扎眼。

吕迟目力非凡,瞅见秦无疾手上缠着厚厚几层麻布条,知道这是叫枪杆磨破了手掌,而且看样子疼得厉害,整条胳膊都在颤巍巍乱抖。

吕迟仍看着他。

秦无疾发髻扎得很紧,操练一天下来也不见散乱,将饱满的额头露出来,规规整整的,是比旁人干净些,但还是盖不住浑身的萎靡之气,肩膀微微佝偻,满头是汗。

校场飞沙不断,尘土混着汗液吹在他脸上,显得整个人都灰扑扑的,豆大的汗珠子顺着高挺鼻梁往下滴,落在嘴唇上,被他悄无声息抿走了。他嘴唇也干得厉害,满满一层皴皮,裂着两三道可见红肉的血口子。

吕迟摸摸下巴,长枪擂地:“收!”

旗头挥舞长杆,将旗面一卷,诸军士收枪站正。

吕迟耷拉着脸,斜斜拖着长枪,双眼牢牢盯着台下的卒子,在木台上走了两圈。

这是他从前在冬季大演兵的时候,同代州大都督学来的把式。要发难的时候不必着急开口,且先拖着枪转悠两圈,将下面人的心都拖麻了,拖怕了,发起脾气来才骇人。

吕迟见他们一个个都不敢眨眼了,终于在木台中央停步:“枪阵,最要紧的便是整齐!”

“出枪不齐,便是嘴里缺了颗牙,咬人咬不动,先把自己嘴皮硌碎了!”

秦无疾听到此处,心里咯噔一声,背上霎那间起了一层冷汗。他抬头看向木台之上的吕迟,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操练扰乱军阵者,杖二十!”

吕迟咧嘴笑起来,虎牙从唇缝里露出个白白的尖儿,跟催命似的:“莫叫我亲自去抓人!方才谁慢了,自己滚过来趴下!”

秦无疾喉咙热得像是着了火,顾不得掌中钻心的疼痛,握紧枪杆,越过数列军兵,一步步从队列最后走到了木台前。

他长枪撑地,面对吕迟,在沉默中单膝跪倒,低下头一言不发。

吕迟盯了他一会儿,抬头叫人。属下两名队副出列,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将长凳与水火棍取来,分列秦无疾左右。

吕迟问他:“可认罚?”

秦无疾仍低着头,嗓子沙哑:“认罚。”

“认罚就行。”吕迟抬抬下巴,“主动点儿,自个趴上去。”

秦无疾是咬着后槽牙站起身来的,身边人接了他的枪,等他自己撩开麻布袍子抱着板凳趴卧下去,胸膛抵着粗糙的木板,双腿岔开。

秦无疾向来举止有度,坐卧端庄,何曾在人前有这样不雅的举动。他攥着凳边,咬着牙,只觉得脸上掉了一层皮,血淋淋的,就这么被人大庭广众之下撕下来了。

吕迟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跟阎王似的:“行杖。”

两名队副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犹豫。

真打么?

真打啊?

这青头瞧着还不如羊羔结实,十杖怕都受不得,二十杖打下去,不得将黑白无常招过来锁人了。

吕迟森森然催促:“等什么呢?”

手持水火棍的队副被他催得躲不得了,高高举起八九斤重的漆木长棍,在舞出的风声中送了句话:“莫怪我!”

扎扎实实的杀威棒砸在身上,像是九天外砸下一座大山,又像将人当作食槽里的草料、案板上的肉糜,是打定主意要碾烂拍碎了的。

秦无疾绷着劲儿,将腚肉顶得死紧,却顶不过那不把人当人看的苦楚。一棍一棍打下去,牙齿咬出血了,手里的水泡攥破了,打得人痛心切骨、目眦尽裂。

唱数的队副看得糟心,急得小声跟他说话:“你喊啊……你得喊啊……”

秦无疾卸了半口气,呼吸连着血沫子喷出来,仍旧是不出声。

“我的娘啊……”那队副看见血沫子喷在木凳上了,看得眉头都拧在一起。大家都看得出秦无疾弱,但谁也没想到他这么犟,何必闹成这样呢,跟不想活了似的。

队伍里头好些人眼神也变了,听着杖数暗地里嘬牙花子,觉得自己都跟着腚疼。

投军规矩多管得严,挨军棍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在场这么些人谁还没挨过打了?真数起来就吕迟挨得最多,一打就是三四十起步。

但挨军棍也是讲究方式方法的。

首先是不能绷着劲儿。人肉体凡胎的,能跟那裹着铁芯儿的木头疙瘩比么?腚肉软和着挨打才能卸劲儿,少受些折磨。

其次便是得会喊,得分分心,得拿嗓子叫出了血,去饶那股钻心的疼。

临到挨打的时候,最忌讳的就是犯矫情病,非要犟,感觉自己有多委屈似的。

只要疼得轻一点,面子有几两重呢?

军兵们太久没见过敢跟吕迟犯犟的人,一边觉得这青头实在是傻,一边觉得他够能忍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吕迟也没想到他有这样反应,以为顶多五杖便要打得他痛哭流涕了,没反过神来呢,二十杖已经硬生生打满了。

行杖的队副赶紧将水火棍往地上一杵,抹了把汗,抬头瞅吕迟一眼,跟看刽子手似的。

吕迟脸皮厚,全当没看见刺人的目光,仍然笑着呢:“行了……拉下去吧。”

两个队副应声,一边一个将秦无疾架起来。秦无疾衣襟上带着漆黑的血点,下半身已经没知觉了,站不住,是叫他俩人硬拖着走出校场的。

待走出校场百余步,秦无疾鼓着胸膛喘了口气,低声说道:“多谢。”

方才唱数的队副叹了口气:“身体不行,人还不孬。”

“我方才收着劲儿呢。没下狠手。”行杖的队副接话。

“你当然没下狠手。看看他这身子骨,你要下狠手你还是人么?”

“你说谁不是人呢?”

“我叫赵阜。”唱数队副不搭理他,同秦无疾说话,“叫秦无疾是吧?多好听的名字,怎么就没保佑你身子强健些呢……”

秦无疾没力气说话,勉强笑了一声,就当作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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