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口,满堂哗然,就连江月明自己都忍不住稍稍侧首。
牛显意立的板正,道:“陛下不在朝中理事的这段日子里,云门州的监察使上报当地豪门大族有强占良田之嫌,其后恐涉及户部贪墨。此事本应由宰相督办,由东宫过目审阅,但江相出身云门江家,却不曾上书避嫌委任他人。”
“直到今日过去一月有余,江相却也未将此事移交其他官员督办,一拖再拖致使此事到了冬日还未审理择清。”
“微臣斗胆猜测其中缘由,是因江相有意包庇自家便对此事压下不发,有意拖延不办,教当地百姓蒙受苦楚,教国法蒙尘!”
江月明兜头被他一通痛骂,成了不仁不义之徒,心里比谁都冤。
天可怜见,她哪日不是埋在政事堂的折子堆里兢兢业业地处理政事,两年来上朝点卯竟也从未迟过一次。
也就近日动了动心思,突地想将开在身旁多年的那朵艳花儿揪下来拿在手里赏玩。
但她步子连迈还没迈出去,便先卡在了查证身份这第一步。
“牛御史这一番话,卿可有何要辩解的?”皇帝问道。
江月明向圣上轻轻一拜,迈步出列:
“臣冤枉,臣亦不敢有悖国法朝纲。委托查办的折子一月前便递给了东宫属官。若依章程,此事不该再由臣过问,应由东宫选任官员主办。”
这时牛御史却道:“若真按江相所说,为何御史台从未接到过其他官员的任书?”
站在离她稍远的太子殿下此时也出了列,遥遥一拜,向御座上的人恭谨道:“儿臣自接父皇谕旨监理国事以来,夙夜不眠不敢稍有懈怠。朝中大小事宜皆亲自审阅问询,却从未见到过江相的转任委托,便未将此事移交其他官员主办。”
江月明闻言眼睛微眯,只觉事情不妙,不多与他争辩,抓紧了手中玉笏,缓言道:“政事堂每日送去东宫的折子皆有侍吏记录,东宫也自有属官核对数目整理,想来此事不应有差错。”
皇帝听罢便向侍立的王中官递了个眼色,王中官当即会意:“传太子詹事与政事堂籍录吏。”
“臣还有一言!”牛显意忽然喊道。
“卿言。”
“臣领监察御史一职自当以监察百官,护佑江山社稷为己任,臣请求由御史台下察司官员同行,将那几日的折子取来当场核对查验,是黑是白苍天同鉴!”
牛显意说的坦荡浩然,大有今日不把江月明当场按死誓不罢休的架势。
江月明则瞧了眼身旁的太子李元乾,发现他面上并无半分异状,还是那般的恭谨有礼。
“太子以为呢?”皇帝发问。
“儿臣以为,御史此举在理。当场核查校对,也省去别有用心之人猜忌。”说罢他有意无意瞥了一眼江月明。
江月明心中冷笑,也瞥了眼李元乾,拱手道:“臣附议。”
不多时,一队人便向殿里走来,走在前头打伞的宫婢在门外将纸伞合了,抖落下一层厚厚的雪盖,后头走着的内侍则端着裹了锦布的木盒进了大殿。
殿前早早地便置好了桌架,内侍将木盒上沾了霜雪的锦布小心地褪去收起,开了铜锁将其中的折子按照日期一一排好放在桌上。
众人瞧着内侍的动作,谁也不敢出声。
莫说是宰辅,朝廷哪位上表的小官若是丢了折子也是大事一件。
待到内侍告退在旁,太子詹事与籍录吏便两厢取了册录当场核查日期与折子数目。
“禀圣上,东宫核查无误。”
“政事堂也无误。”
站在不远处的江月明暗自笑了一声,果不出她所料,今日这局就是冲她来的。
“实证在前,江相还有什么可说的?”牛显意质问道,“利用职权之便对同族之人袒护,不是徇私枉法目无朝纲么?”
江月明未说话,向桌上那片颜色各异的折子望了一眼。她站的不远,瞧得仔细,一眼便认出了那日一同呈递给东宫的折子。
蓝底云花纹,那是苏卿辞的折子。
他这人甚少上折子,若是哪日要写定要选个花式文雅精致的,配上他整齐的工笔小楷,捧在手中便像是阅览字画似的风雅。
这般静丽的折子里却满是盐铁二司的算数录表,翻开一眼便教人瞧得眼晕,她自来算筹学的不好,因此对这封折子印象十分深刻。
江月明道:“臣于十月初六将折子呈递东宫。那日一同递的折子共有四封,三封是官账报表,一封便是臣的委任书。如今却只余三封,想来其中必有蹊跷。”
“那依江相的意思,是政事堂御下不严弄丢了折子,东宫属官一同包庇?”牛显意不依不饶。
籍录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惊慌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呐!这记载的册录都是送折子出政事堂时当场点清记录的,怎敢弄丢了折子再私自更改?”
“再,再说,小的根本不知折子里都写了什么,哪一封……哪一封才是江大人的折子……”
相比于籍录吏的惊惶失措,太子詹事则表现的更为淡然,只是一拱手,道:“下官亦无权查看朝臣呈递的折子,按照每日的章程将送来的折子点清数量后再呈送。”
闻言江月明便心道有趣,端着玉笏险些笑出声来。她微眯着眼睛向跪在地上的籍录吏睨了一眼,那人立时又抖如筛糠,低着头缩成一团。
如今事情过去一月有余,那封不翼而飞的折子想来早已踪迹全无,不知喂了哪处的火炉,而这两边又都核查无误,她便碰了个哑巴亏。
牛显意见她不语,便又道:“江相,罪证在前,可还有话要讲?”
江月明当即便拧了眉,“此事还未理清,牛大人何故言之凿凿地把此事当做江某徇私枉法的罪证?”
牛显意将有些佝偻的腰背挺得笔直,“江相既是不认,某还知一事可作罪证。”
语罢他便稍稍扬眉,问道:“江相可十分确定从未在此案中获得任何好处么?”
江月明自是道:“未曾获利半分。”
江家仗着家族显赫,在云门州同其他豪族占地并非一朝一夕,可若说教她捞得了什么好处,她连半块田土星子都未看见。
她秦王府甚至还搭进去了良田万倾。
只因她未掌秦王印承袭江昭的爵位,朝廷便依制停了爵位俸禄,主家便趁机以代管爵位田产之名,将她秦王府的土地给收了去。
从某个方面来讲,她也是此案的冤主。
牛显意道:“江相既说从未获得半分好处,那为何有人举证半月前瞧见江家的人送了江相一副《秋江渔艇图》?”
江月明闻言一怔。
她府上是有这么一副《秋江渔艇图》,也确实是主家所赠。
她与江家主家向来不和,但身在朝堂世家大族同气连枝,互相扶持才能走的稳也是公认的道理。
最怕的便是做孤臣,最难的也是做孤臣。
她原想着借这私吞百姓田产的案子好好敲打主家一番,教主家的人知个轻重莫太贪婪,拿了她秦王府的万顷良田便知足。
不想主家的人却先同她服了软,与她再三保证只要她收手不查此事,他们立刻便退还百姓的田亩,还抬上了礼。
她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心软让步了。
但她却未受主家的礼,差人原样送了回去,却未曾想半月前清点府库,发现落下了这么一副字画。
于她这样的人物而言,一副名画自不当什么稀罕物。撇去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说她那砸进去还尚未捞回来的万倾良田,收他们一幅画钱都是她大度宽容。
她以为那封委任书一早便呈递上去,此事不再归她查办,可却未想到折子不翼而飞,如今事情穿起来一瞧,便是她收了礼故意将此案按下不发,包庇同族获利。
不过,那封避嫌的折子,陛下那里也应有一封才是,她当初便怕东宫使诈便写了两封。
可……为何陛下只字不提,一月间竟不知此事么?
想着她便犹疑地收了玉笏。
“江相且注意御前举止。”王中官忽地出声提醒她道。
江月明听罢心中一动,反将袖子一甩,负在了身后。
东宫做鬼,王中官却不可能会将她的折子压下不报,陛下定是知晓的。
皇帝此时笑道,““此事不能尽责怪于卿,卿任宰辅一职尽心尽力,朕是看在眼里的,但许是卿年纪轻资历尚浅才闹出这等乱子,又意气用事殿前失仪。”
皇帝轻飘飘的一句“殿前失仪”便将徇私枉法的罪名给盖了过去。
“陛下,江相……”
牛显意还欲争辩,将罪名按死在江月明身上,皇帝却摆了摆手,“无论是春闱案,还是当年的水患,江卿哪个不是处理的井井有条?此事不过是督查上出了差错。这样,卿可到地方历练一番长些本领,日后再行入京任职。”
皇帝语罢,大殿上一片震惊的静默。
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摆出这么大阵仗,最后只给了一个殿前失仪的罪名?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况且……陛下竟教江相出京做官历练?
江月明一时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这位十七岁高中状元的神仙且至今日,在官场只有“浮”的上升,从未有“沉”的下落。
莫说攀青云梯了,她为官以来是从平地上直飞云霄。短短四五年时间里,江月明便从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坐上了大成的相位。
他们今天是何德何能,竟能瞧见这位神仙一朝从青云上栽下来?
皇帝问道:“如今地方可有哪处官吏有所空缺?”
吏部尚书拧着眉,想了许久也未想出来哪个庙门能摆这么一尊大佛,还是身后的侍郎想了半天憋出来了一句话——
“臣想起一事……却不知当不当讲……”
众人皆站得端正,瞥目瞧他。
“庐州清平县几次三番上奏……说县里缺一个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