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秦怀玉送的芒果和草莓发功了，这天从下午开始江屿就一直在忙，先是之前手术的一个病人尿蛋白突然升高，好不容易处理好了，快下班的时候急诊又来了个急性心梗的病人，等做完手术从医院出来已经九点多了。

夜幕之下，几栋白色的高楼静静地耸立，岚城大学附属医院八个硕大的字高高地挂在主楼上，在黑夜里亮着红色的灯。路过的人抬起头看一眼，不由自主就会生出对生命的敬畏来。

没了车真的不太方便，江屿心想，这么晚还得挤地铁，也不知道他那辆车什么时候能修好。

江屿边想边往外走，出乎意料，刚走到医院门口就被一个声音叫住。

他顺着声音转头，看到了秦怀玉。

秦怀玉蹲在传达室的台阶上，手机抓在手里但没有看，就这么盯着医院的大门，江屿的身影一出现他就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

江屿认出他，停下脚步，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秦怀玉朝他走来，等站在他面前了才说：“我在等你。”

“那个……”他声音很小，吞吞吐吐，“我今天是不是让你生气了。”

江屿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话叫他怎么回答，他这会儿又累又饿，感觉都累得没脾气了，于是说道：“没有。”

秦怀玉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笑容，坦白说他长得很帅，浓眉大眼，给人感觉清爽直率，而且很阳光，并不会让人讨厌。

江屿想将对话到此结束，对他说“快回去吧”，说完便要走。

秦怀玉抓了一下他的手腕，等江屿看过来又立刻松开，不死心地问他：“我能请你宵夜吗？”

他见江屿看着他，以为有戏，又赶紧说道：“我开了车，你想去哪里吃都可以，我带你去。”

说完他便从裤兜里摸出一枚车钥匙，冲着路边停着的一辆车按了一下。借着路灯，江屿看清了那是一辆帕加尼。

这是江屿见到的第二辆帕加尼，他心中微微有些惊讶，心想这个秦怀玉看着就像是富裕家庭出身的孩子，但没想到这么有钱。

这车他肯定不能坐，这要是被人看到他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江屿说：“不用了。”

秦怀玉说：“你别误会，我真的想感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同学。”

他们两人站在医院门口，刚才已经有进出的人在往他们看了，江屿心里第一百零八次叹气，心想如果不答应秦怀玉，只怕他下次还得来。他想要不就吃顿饭，正好跟秦怀玉讲清楚，叫他以后别来了，于是松口说道：“吃饭可以，但我请客，就去这附近的一家牛肉面馆，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秦怀玉哪会说不行。

距离医院两个路口之外有家牛肉面馆，江屿很喜欢，有时下班晚了来不及回去做饭又不想吃食堂，他就会去那里吃完了再回家。

老板对他已经很熟悉了，江屿刚推开门走进去，老板便笑着迎上来招呼他，问他是不是老规矩。

江屿说“老规矩”，说完又去看秦怀玉，秦怀玉连忙也说：“我也老规矩。”说完还不好意思地看了江屿一眼。

江屿带他到靠外面的一张桌子坐下。

旁边就是一整面透明玻璃墙，转过头就能看到街道，这么晚了路上的车流依旧息壤，这会儿一排车在等灯，亮起的尾灯连成一片红色的灯海。

秦怀玉刚才那么主动，这会儿反而安静下来，一边用纸巾擦桌子一边偷偷打量江屿，没想到正好被江屿抓了个正着，又连忙不好意思地把眼瞥到一边。

江屿觉得他挺有意思，问他：“今年多大了？”

秦怀玉挺直腰板，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似的说道：“我今年十九了。”

说完又赶紧补充一句：“已经成年了。”

江屿还以为他有二十岁了，没想到还要更小。

跟他差了八岁，他更觉得对方就是个小孩。

江屿向后靠在椅背上，从工作的紧绷状态放松下来，问他：“你说的那个同学是怎么回事？”

秦怀玉于是说了当时经过，江屿这才想起来，大约一个月前的某天晚上他值夜班，急诊送来一个昏迷的男孩儿，说是跟同学打篮球之后喝了很多冰水，引发了急性心肌梗死。

急诊那边接到病人就立刻通知他，他也立刻赶过去，记得当时抢救室外面围了好几个人，都是十八九岁的大男孩。

这个年纪正是情绪容易激动的时候，这几个男孩还穿着打篮球的运动衫，红着眼围着送他们过来的救护车医生，说怎么在救护车上还能说话现在就昏迷了。

他到了以后只问了一句话：“还想不想再跟你们的同学打篮球了？”

那几人瞬间安静下来。

江屿之后给那个男孩做了手术，到底是身体素质强，在鬼门关前绕一遭又有惊无险地出来了。

秦怀玉一直等在手术室门口，看着手术室的门打开，江屿从里面走出来，对他说没事了，你们以后还能一起打篮球。

秦怀玉当时都快哭出来了。

他动动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就在这个时候，江屿把口罩摘了，露出一张白净好看的脸，笑着对他说：“这么大人了，怎么眼睛说红就红了。”

然后江屿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没事了。”

秦怀玉看着他的脸，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跳在那一刻暂停了，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周围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离他远去，只剩下江屿的脸。

江屿后来还跟他们几个说了什么，秦怀玉看着他张合的嘴唇，脑子嗡嗡的，什么也没听进去。

等江屿走了，他盯着他修长的背影，脑子里的嗡鸣终于停了，不过变成了四个大字——他完蛋了。

他对江屿一见钟情。

这件事倒是没给江屿留下太多印象，每天接触的病人太多了，他脑容量有限，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

江屿问：“你那同学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回学校上课了。”秦怀玉说，“所以我特别感谢你。”

打完篮球之后的那瓶饮料是他请客的，他不敢想如果人救不回来他会怎么样。

听说人没事了，江屿也很高兴，毕竟这是做医生最大的成就感，但他情绪不外露，只微微笑了笑，又嘱咐道：“以后剧烈运动过后不能再喝冰水了。”

秦怀玉赶紧点头：“是的，我们现在所有人都喝热水！”

江屿又笑了，“也不能太热，对食道不好。”

“嗯嗯，是是。”秦怀玉连忙说，“喝温的，温的。”

聊完这一段之后，秦怀玉明显没那么紧张了，他看了江屿一眼，坐直身体对他说：“江医生，我还没对你正式自我介绍。”

江屿道：“你说。”

“我叫秦怀玉，秦就是姓氏的那个秦，怀玉是怀抱玉佩而生的意思。”

“怀抱玉佩？”江屿来了点兴趣，“跟贾宝玉一样吗？”

“是啊。”

秦怀玉见他不是太相信，从衣领里翻出一块玉拿在手里，倾身向前给他展示：“就是这块玉，你别不信。”

那玉是一块不太规则的圆形，色泽通透，正中间带了点绿，江屿对玉石不太懂，但估计价值应该不菲。

江屿想，这怀玉而生的说法一定是秦怀玉的父母跟他这么说的，他竟然信了，长这么大了还深信不疑，他不知道该说秦怀玉傻还是羡慕他的单纯。

他猜秦怀玉的家庭一定很幸福。

老板把两碗面端上来，江屿的老规矩是一碗面，再额外加一份牛肉，只要葱不放香菜。

秦怀玉道：“江医生，你不喜欢吃香菜啊？”

江屿嗯了一声，小时候他生活在渔村，几乎顿顿都吃鱼，那时候家里做鱼总有一股腥味，他只能拼命加香菜，应该就是那时候吃的太多，之后看到香菜就会不由自主回忆起那股鱼腥味，总觉得恶心反胃，所以现在长大了就再也不吃香菜，连鱼也很少吃，就喜欢吃牛肉。

秦怀玉见他端起那份额外加的牛肉，轻巧地一抖手腕，那切得薄薄的肉片便均匀地在面上铺满一层，然后江屿便提起筷子娴熟地把面拌匀。

秦怀玉问他：“江医生，你喜欢吃面啊？”

江屿说道：“是啊。”

秦怀玉总觉得这画面看起来几分眼熟，想了想说道：“我哥也喜欢吃面。”

“你还有个哥哥？”江屿随口问。

“是我表哥。”秦怀玉说。

之后两人便各自吃面，江屿吃得微微发了汗，中途把外面的风衣脱下来，搭在旁边的椅背上。

还剩一点他实在吃不下才搁筷子，等秦怀玉也放下筷子，他说：“吃完了就早点回家去吧，以后别来医院了，别送东西，更别给我送花。”

秦怀玉睁大眼睛，失望地“啊”了一声，“真的不能送花吗？我都订好了。”

“订好了？”江屿琢磨他的话，“你不都送了吗？”

“不是啊，我没送过。”

“我办公室那束玫瑰花不是你送的吗？”

秦怀玉摇了摇头。

江屿不说话了，心想奇怪，那是谁送的。

秦怀玉见有人都捷足先登送上花了，哪还能忍得住，他身体往前倾，胸口几乎贴在桌沿上，看着江屿问他：“江医生，我能问问你有喜欢的人吗？如果没有的话，那我能追你吗？”

江屿同意跟他吃这顿饭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让他断了念头，从此以后别再来医院，于是坚定的拒绝：“不行。”

秦怀玉顿时露出受伤的表情。

江屿说：“不可能的事不要浪费时间。”

秦怀玉沉默了一小会儿，小声问：“江医生，你是不是不喜欢男生？”

江屿也沉默了，反问他：“跟这个有关系吗？难道我喜欢女生你会去变性？”

秦怀玉抿了下嘴唇，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可能性。

江屿失笑，说道：“我不是为了拒绝你瞎说，但你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秦怀玉执着地追问他。

江屿从意识到自己取向的那一天起就很明确自己喜欢的类型，相比青春活力的年下弟弟，他更喜欢成熟稳重、浑身散发独特魅力的成年男人。

“我喜欢大一点的。”他说。

江屿说完就觉得奇怪，因为秦怀玉在听完他这句话之后，整张脸腾一下变得通红，从额头到耳朵一直到脖子全都红透了。

秦怀玉双手在桌子底下紧紧攥在一起，脸几乎红到滴血，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挺大的。”

江之屿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差一点笑喷出来。

他先是微笑，后来实在克制不住，微笑变成了大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秦怀玉这时候也知道是自己想歪了，原本感到局促，但江屿的笑容那样明媚生动，如果要形容大概就是面馆里昏黄的灯光都因他明亮了几分，让秦怀玉直接看愣了。

玻璃窗外的街道上，有辆车缓缓驶近，停在了牛肉面馆外头的空地上。耿楠从车上下来，正好看到江屿在笑，他立刻朝杨君鸿看了过去。

秦怀玉坐的位置面朝门的方向，有人进出他都能看见，江屿笑够了就停下来，端起桌上的杯子喝水润喉咙。秦怀玉正盯着他细长的手指看，余光瞥到门被推开，走进来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再一看其中一个人的脸，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脱口喊道：“表哥？”

江屿放下杯子也转过头，愣了一下。

杨君鸿怎么在这儿？

他听秦怀玉喊表哥，心想原来秦怀玉的表哥竟然是杨君鸿。他随后想起来，杨君鸿的母亲的确是姓秦的。

这个世界真是小。

就在江屿走神的这几秒钟里，杨君鸿已经迈动长腿，朝他们这桌走过来，停在了秦怀玉的面前。

大概没想到在这里会碰上杨君鸿，秦怀玉显得有些紧张，也有些畏惧，先朝江屿看了一眼，在杨君鸿询问之前主动交代：“我来跟朋友吃饭。”

杨君鸿一直没看江屿，刚才也是直接略过他走到秦怀玉面前，听了秦怀玉的话才像是施舍眼神般朝江屿看过去。

江屿没动，就坐在椅子上，手臂懒懒地搭在旁边一把椅子的椅背上，就这样仰头同杨君鸿对视，眼角眉梢还带了点方才未散的浅淡的笑。

他忽然好奇，杨君鸿会说认识他吗？

杨君鸿只淡漠地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江屿于是也什么都没说。

他和杨君鸿在人前一惯就当彼此是陌生人，这么多年一直如此，但当杨君鸿真的用这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他时，江屿竟然感到有些不舒服。

杨君鸿身后跟着耿楠，两人都西装革履，杨君鸿的西服外套口袋上还塞了个口袋巾，脸色比平时要红，江屿还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酒气，猜他应该是刚结束应酬。

偏偏秦怀玉没有这份眼力劲，还傻不愣登问：“你怎么在这儿啊？”

杨君鸿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回答他两个字：“路过。”

在他身后，耿楠听到了，轻轻推了下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