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宝十九年,仗着皇爷爷宠爱他这个儿子,对我父皇暗下杀手,提刑官李大人替父皇挡了刀子,性命危在旦夕,当时父皇是有意要引出寿王余党,可事后我彻查过,出现在朱雀大街的那些刺客根本就不是寿王叔的人,而是你父亲福王豢养的影卫。你说我道貌岸然伪君子?生在皇室,大家彼此彼此,我是黑的,你难道就是白的?都是权谋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你就能弑君,我就不能杀你?朕告诉你,没这道理。”
庭福春脸色如灰,他忍痛爬起来艰难的挪动着步子,牢中阴冷寒风刺骨,拴在脚上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都哐啷作响,粘黏着血水破烂不堪的单薄囚衣紧贴在肉皮上丝毫不能御寒,如果不是紧咬着牙根儿早已瑟瑟发抖,他在庭降面前驻足,定定的瞧着庭降的脸,好半天才近乎疯狂的大笑道:“你这样的人,口口声声爱慕李允淑,最后呢?一个没有家世,背后又无权势的女人你再喜欢也不能封为皇后,不如作为筹码拴住冯玄畅,让他给你做一条忠心的狗,保全你的江山保全你的皇位。现在要立徐崇廉的独女做皇后,不过是因徐崇廉手中握着八十万宁州大军!你,从头到尾都是权衡利用,每走一步尽在算计,装什么徐长生是你的逆鳞?你是怕她死了,徐崇廉不能心甘情愿为你所用。养着一匹随时会反咬主人的狼,当然是把小狼崽子放在身边才最安全,我杀不了你,我早就知道杀不了你,与其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哪天会被你突然杀了,不如孤注一掷,成则万人之上,败也不过是个死,庭家的人没有死不起的,横竖我没命活,到了地底下,看着你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如坐针毡过得不太平,我就畅快得很!”
许是说的太过激动,更或许是他已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话音戛然而止,整个身子僵直的栽下去,重重的砸在血迹斑斑的青石砖地面上。
听到声响廷牧和言绥急忙闯进来,言绥两步将庭降护在身后,蹲下身探手在庭福春的鼻息处,眉头一皱起身禀道:“官家,人断气了。”
刚才庭福春一席话,让庭降的心里极度混乱,李允淑救驾的事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记起的,如果没有那次,他或许就不会失去长生,不会抱着悔恨痛苦的活着。
看他脸色不好,廷牧和言绥都闭紧嘴没敢再继续说什么,静静的侍立在旁边。
好半晌,庭降面色难看的用力掰断一块椅子角,咬牙道:“把他拉到校场五马分尸,然后扔潮白河里喂鱼!”
他是恨透了福王父子。
言绥拱手说是,招呼狱卒进来拖人。
借着内狱墙壁上投射的微弱火光,长生贴着墙壁神色黯然,抹抹眼泪静悄悄的从甬道退出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就走到内狱,本想既走到这儿了就进去瞧瞧,却听到庭福春这样一席话。
大理寺的牢狱建的很好,狱门上的狴犴刻得肃穆正气很是逼真,她望望漫天的碎雪长长舒口气。
庭降喜欢李允淑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儿,可看庭降对庭福春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她心里还是会难过。是啊,重生一回又怎么样?上一世因着恩情他勉为其难和自己做了三个月的夫妻,这一世却又因着阿耶手上有兵权,能和她做多久的夫妻还不一定呢。
听庭福春话里的意思,只怕庭降一旦将她阿耶手里的兵权收回,徐家泼天的富贵也就到头了,不管是现在,还是从前,他对她从来就没有真心真意过。刚重生过来,坐在大太阳底下的地头晒的皮儿都疼的时候,就已经在说服自己放下,离他远远地,远远地,结果到最后还是没说服内心,她对庭降还是极在意的。
缓缓走到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抱膝而坐,她窝在松枝里将脸埋进双膝间,很悲怆,但眼下不是哭的时候,不能上辈子搭上自己的命,这辈子再把徐家老老少少的命都搭进去。她想了,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让阿耶请旨再回宁州镇守南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此一来徐家也能安稳几年,只要不危及家人性命,她在宫里头总能想到别的活下去的法子。
春枝是一定得带进宫的,皇宫里别的人都不能信,万一在她饭菜里不知不觉下个毒什么的,多冤枉呢?
她抬起头眼眶红红的,握拳给自己打气,“徐长生,要振作,荣华富贵总会有的,黎明前会经历最黑暗的时候,大不了进了宫,衣食住行都亲力亲为嘛,自己打种子自己种地,堂堂一个大活人还能给憋死么?”
打定主意,长生起身拍拍屁股飞速地跑回家了。
内狱里,狱卒拖走庭福春的尸体后,言绥将牢房重又关起来,跟着庭降回司门。他心里有数,官家心里这么恨庭福春,首一样就是因为庭福春绑了徐家大姑娘。小勤王也说过,徐家大姑娘就是官家的命根子,官家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伤到她。不过把小福王五马分尸还要扔潮白河喂鱼,这样的事情真传出去,于官家名声十分不好,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身为官家都应该心胸宽阔,更何况庭福春是官家的堂兄弟,悠悠众口下势必会有居心叵测之人拿这件事来做文章,什么官家六亲不认、非圣明之君的流言蜚语闹上朝堂,就是笑话。
为臣为友,他都要维护官家的圣明威严。
雪扑簌扑簌的落,有渐大的势头,言绥撑开油伞罩在庭降头顶,斟酌道:“官家,臣觉得小福王一事其实处置欠妥,若是官家果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将人扔潮白河里也就是了,对外,臣以为还是得拟个恩旨,只说小福王谋反意图弑君在狱中畏罪自尽,但官家仍心怀仁厚,念及同为皇室兄弟,赐北郊皇林陵寝安葬。如此昭告天下,百姓定然会说官家以德报怨,是一代圣君。”
他轻笑一声,“那样的好名声朕也不是很稀罕,你爱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罢。”
“嗳。”
言绥自然是不知道他们这位官家上一世是如何的英明,死后又怎么被万民称颂,如今只不过是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说的那些什么仁德名声,现在哪里还入得了官家的耳。
司门的官员仍各自忙碌着,见官家和言大人回了,都是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请安行礼。
庭降环视一圈,抬手指着长生坐的小凳子,问人,“皇后呢?”
文书起身挠头,也是疑惑,“方才还在这儿的,怎么不见人了?”
簿吏哦一声,回道:“圣人说闲的慌,便出门四处转转,想是在哪处院司,下官这就差人去找去。”
他摆手,说不用了,撩摆子自顾出了司门。
廷牧忙从言绥手里揽过油伞,低声道:“言大人,江南涝灾的事儿要是已经有了对策和人选,千万记得进宫禀奏,官家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圣人,筹备着成亲的事儿顾不过来,凡事儿上您得多提醒着些官家。”
言绥抱拳,“廷内侍嘱咐的是,言绥记着的。”
“嗯。”嘱咐完话儿,廷牧提脚赶忙追着庭降出了门,堆着笑脸跟上去喊官家,“等等奴才的,这院子大着呢,还是奴才去到处问问找人也好快些。”
他没搭腔,自顾在大理寺挨处走一遍,愣是没找着人,心里急的不行,心道:怎么还能在眼皮子底下又把人弄丢了?合该进牢狱的时候带着长生一起的。
等出来大理寺的大门,问过守门的衙差,才知道长生一刻钟前已经回将军府了。
廷牧为难,问他,“官家,咱们还去将军府瞧一瞧圣人么?”
他说去,脸拉的很长。
等真到了将军府,府上大门紧闭,连原来守门的小厮都不守着了。
他上前敲门,里头却没人应声。
廷牧觑他一眼,赶忙嚎着嗓子喊官家亲临,大将军速速出府迎驾,连着喊了三遍愣是没人开门,廷牧为难的回头,苦着脸看庭降,“官家,没人答应。”心里暗暗舆情,堂堂九五之尊,开朝……不是,历朝历代就没有被臣子关在府门外头淋雪的,官家可真是破天荒的头一位。
眼见着府门紧闭如何叫喊都无用,廷牧急得捏着把汗,正不知道如何才好的时候,也是巧了不知道哪来只趴儿狗,一个劲儿围着庭降直打转,呜呜咽咽的叫。
庭降蹲身将叭儿狗抱在怀里逗弄逗弄,自言自语的说话,“你是被关外头回不去家了么?真巧,朕也是。既然咱们都没地儿去,你就同朕回宫里头罢,朕同你说,宫里头有火炕,还有暖手的汤婆子,比外头暖和。”他抱着叭儿狗转身回宫。
廷牧跟后边儿大气儿也不敢出,等回宫里头来,官家什么也没说,一头扎进内书堂去批折子了。
入夜停了雪,一伦明月数点寒星,清晖洒在雪地上,宫灯寂寂。
庭霜煮了小汤圆过来求见,廷牧私自把庭霜放进了内书堂,临了还不忘嘱咐句说:“官家搁大理寺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思柔公主同官家说说话罢。”
庭霜颔首,推门而入,等她把热腾腾的小汤圆端到庭降跟前,庭降才醒过神,看一眼庭霜,问她怎么来了?
庭霜凑在他跟前,瞧着画纸上画的栩栩如生的眉眼,揶揄:“大哥哥在想嫂嫂呢?”
他笑,“你才多大,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别问。”
庭霜噘嘴,在他对面坐下来,“我才不是小孩子,比锦玉还大一岁,知道的可多了。哥哥今儿不是才去将军府?怎么没见着嫂嫂?”
“见着了。”他撂下笔,撑头仰躺在圈椅里,“后面去了趟大理寺,当中可能发生了些事儿,让她觉得孤寂了,自己回了将军府,不太愿意见我,也许是故意躲着我的,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是个怎么样的不踏实,他也说不上来,跟有先天感应似得,总觉得哪步好像行差踏错把她推的有些远,想捞回来有些难处,具体是什么又不知道,心里患得患失的,迷茫的紧。
庭霜托腮,沉思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嫂嫂心里装着很多事儿似得,就同哥哥一样。我说不好,但是哥哥自从那次掉进西海子溺水,人救上来就跟换了魂子似得,揣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愿同我说,哥哥总说我年纪小不懂什么,其实我懂得多着呢,前些日子哥哥不在禁中,锦玉来找我说话,他说嫂嫂三年前在灵沼救过他,还拿刀子逼着他立誓等伤好带嫂嫂到长安城寻亲呢,锦玉还说,嫂嫂同他说起过,从前救过一个忘恩负义的小白脸,怕他也是个忘恩负义的,结果锦衣卫找到锦玉后就把锦玉绑了回来,也没能带嫂嫂来长安寻亲,为此嫂嫂还弹了他好几个爆栗来着。我觉得嫂嫂定是被人骗怕了才不论做什么都小心谨慎的。”
庭降心里悚然一惊,“你说什么?三年前她救过锦玉?”
“是啊。”庭霜抿唇,“这事儿锦玉原本是不让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