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听见那声熟悉的低咳声,背脊猛地一僵。
她转过头,正看见萧景珩踏着铁甲声一步步走进殿门。
就在他走进殿门的同时,寒风卷起片片雪花从他身后呼啸灌入,卷的他素白的中衣猎猎。
所有人都惊呼着消失已久的萧景珩居然会突然出现,萧老元帅有救了云云。
可,只有沈知微一人站在吵嚷如潮的人群中,盯着那人的脸。
只见,萧景珩脸色惨白如金纸,披在他身上的玄色大氅,更显的他惨白羸弱,几乎是要被风雪所卷倒在地一般。
……他还没好吧!
这傻子怎么来了!
自己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救得他的,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沈知微面露不悦,她自己或许都没发觉,比起自己被李丞相咄咄相逼的死境,她此时此刻居然更加关心萧景珩的身子。
而那人显然也发觉了沈知微的眼神,在群臣围过来在他身边吵嚷的时候,他如同玄鹤一般立在人群中,虽是此刻病弱的说话都有些吃力,但他的双目依然亮的骇人。
而那双眸子越过了人群,仿佛心有灵犀的落在了和沈知微对视的眼眸上面。
……她还是这般,总是把自己想保护的人安危放在自己之前。
两人不需要言语,只是一对目大约已然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萧景珩有些黯然低下头颅,他少年时曾听夫子常挂在嘴边说什么女子如藤萝,男子为巨木,世间女子皆是依附乔木纤弱婉转而生的,所以世人常将男女比作“藤缠树”,少年时的萧景珩也只觉得天经地义。
可今时今日呢?
望着那单薄羸弱如一片枫叶般的身躯此刻却帮他父帅、帮玄甲军,甚至是天下人挡住那滔天的恶意。
萧景珩再也说不出女子羸弱的话语。
他只觉的眼前人是那独自在暴雨中抽枝展叶的野蔓,用看似柔弱的枝条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罗。
网住摇摇欲坠的朝堂,网住忠良将倾的性命,甚至……网住了他这颗早该腐朽的心。
“咳……”
喉间涌上腥甜,萧景珩攥紧袖口掩住嘴角,生怕沈知微会看见担心。
太医早在他醒来时就告诉他心脉受损不宜行动,可当他听说她单骑闯殿的时候,他怎么坐的住,怎么坐的安心?
当他冲出太医院的瞬间,萧景珩早已下定决心,即便他焚尽自己的性命也要护的沈知微安稳、护的父帅、家国千秋无疑!
沈知微见的萧景珩一咳嗽,立刻用手掩住嘴角的模样,心细如她,怎么会不知道萧景珩是怕自己担忧。
她急忙抢上前来,排开人群往萧景珩身边挤了过去。
刚近的萧景珩的身,她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一把抢过萧景珩的手定眼瞧到,果然萧景珩掌心握着一抹血迹,正是他咳出来血。
沈知微不知是气还是急得,眼圈都涨红了。
“你!你……你伤还没好,来这做什么?这里本宫能解决,我可以解决的,你快些回……”
话儿还没说完,沈知微却觉得掌心微微一痒,她低头看去是萧景珩卷了几下手指,轻轻勾了她掌心几下,弄得她痒痒的,打断了沈知微的话语。
沈知微刚一皱眉,那人就迅速抽离了自己的手掌,咳嗽着,唇边溢出了一丝血。
“微儿……我知道你不逊于任何人,但不必每次都冲在最前面。”
说话间,他不着痕迹的跨步向前,将沈知微护在了身后面。
沈知微呼吸一滞,她猛地抬眸看向这人的眼底,深沉安稳如远山,虽不激烈,但只是凝望着就能让人安心不少,可……可他又能做些什么?
自己前来匆忙,未留后手,才被李丞相这千年修成老狐狸抓住了痛脚。
那萧景珩不更加狼狈?自己冲来金殿之前,他甚至都未醒,更遑论去做准备了!
他还有什么底牌能扭转如此局面?
沈知微呆呆望着萧景珩的面容,心里思绪万千,却没察觉到萧景珩眼底那份决绝和痛楚。
还未等她开口,萧景珩已然转向满朝文武,消瘦的背影如同一把准备玉石俱焚的剑。
“我父帅……咳咳萧元帅入朝,正如长公主所说是为了护驾!咳咳,臣有证据可以证明我父帅无辜,长公主所言皆是属实!咳咳咳!”
这番言语不仅把李丞相和李贵妃之流怔住了,甚至连沈知微自己都愣住了。
别人清不清楚,沈知微不知道,可她是清楚的,她刚才抛出萧元帅是为了护驾带匕首,不过是为了把话题带到为什么萧元帅会带匕首上去,这护驾之言……说穿了,连沈知微自己都找不到一点论据来支持。
李贵妃听完,长长的、尖利的丹寇指甲都要掐进自己掌心里了,她可是听她宝贝儿子传回来的信上说的,这匕首是她那宝贝儿子递过去让萧岳铮被诬陷做的局,现如今不仅在沈知微嘴里变成了护驾,还在萧景珩嘴里说的言之切切,还能拿出证据来?
这……这荒唐至极啊!肯定是他们死撑而已。
李贵妃性子急,受不了气,慌得骂出声来。
“证据?这有个屁的证据,你们、你们都是胡言。”
口头之粗鄙,完全与她金尊玉贵的贵妃形象差之千里去了。
李丞相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眸也眯了眯,这匕首局是他亲手亲口教给他那好外孙的,这突然变成护驾,萧景珩还说自己有证据,简直是胡言乱语!
他也笃定是萧景珩死撑着不肯认输,说不定还想替沈知微和他父帅背锅而已。
李丞相自然不会给萧景珩这个机会,他老狐狸般的眸子一厉,开口呵道。
“证据?呵?证据,少帅别光口无凭啊,说出来给大伙听听,什么证据要一个元帅带匕首上殿来护驾?要是说不出来,呵呵,依国法,欺君罔上按律当斩!”
听的此话,沈知微也担心的看向萧景珩,却见那人脸色惨白,嘴角却挂着笑意。
端看过去,那笑意却比哭还要难看些。
听的这些人像疯犬一般嘲讽的声音,萧景珩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头来,语气温柔至极的向沈知微说道。
“微儿,对不起了……咳咳……”
温柔至极,像是怕惊碎了一场梦一般。
沈知微凝眉,她不解萧景珩为何这般,但此时此刻她方才察觉到那人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悲楚和苍凉。
“三日前,朱雀街三十二号私藏甲胄三百副,李丞相,需要我报出领军之人的姓名吗?”
此言一出,原本因为萧景珩出现有些闹哄的朝堂瞬间死寂。
而——
“你!”
李丞相那张老谋深算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官鞋在光洁的青石玉阶上打了个滑,险些踉跄跌倒在地,完全不见刚才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模样了!
“萧景珩!你!”
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李丞相惊得几乎差点叫出声来,还好最后一丝理智将他的话语扼在了喉咙中间。
但,就算如此,他的声儿都尖利的像是被人掐住脖颈一般变了声调,像只垂死的老鸦雀一般难听。
这也难怪他如此。
毕竟李丞相可是清清楚楚记得三日前,他和沈昭景密谋此事的时候,连李贵妃都未告知,书房外三重暗哨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萧景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知晓这件事的!??
萧景珩冷冷看着他慌乱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他刚想乘胜追击,喉咙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咳咳……”
鲜血溢出唇角,但他只是随手一抹,谁也不知道此时的他虽然面带微笑,心里却是别样的悲凉和愤慨,但这愤慨无处言说,只得发泄在李丞相身上去了。
“还有呢,我知道的可多了……比如,三年前你们在京郊你们就在京郊黑水峪暗中训练私兵,以剿匪之名掩人耳目……咳咳咳……
再比如前日,禁宫北门的守将换成了你的学生——羽林卫副统领赵承安……咳咳咳……
李丞相,还需要我再说出你们密谋的龌龊事情么?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
萧景珩声音不大,却在此时此刻的金殿上如惊雷炸响。
李丞相惊得跳了起来,这些事儿、这些事儿,萧景珩是仙人托梦吗?
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可是,都是真的!这才是最可怕的!
李丞相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疯犬一般狂吠出声道。
“都是假的!你诬陷!你诬陷!”
萧景珩目光冷冽,吼出最后一句也是最关键的一句话儿来。
“我诬陷?不如让陛下现在就去你府上,在丞相府书房左手边第三个书架的暗格里翻翻,是不是有你私藏的虎符?
还要我继续说说,李丞相你是如何打算勾结北境都督,约定在何时打开北境杨柳关的城门的吗?”
“啊!”
一声惊呼,李丞相居然被萧景珩的话语生生呵斥晕厥了过去。
金殿上众人楞了半晌,此时此刻才回过神来,纷纷看向了萧景珩。
这些朝臣是亲眼所见萧景珩重伤昏迷到今日的才出现的,不说别的,他怎么能连前日里李丞相换亲信入禁宫都知道的……
朝臣们肃然起敬,嘉和帝也是张大了嘴巴,立刻唤来暗卫,厉声让他们去查明。
果然,半个时辰后,在萧景珩所说的地点,真找到了李丞相私藏的虎符令箭。
嘉和帝大怒,顾不得审问萧景珩怎么知道这么多了!
这般凶险居然留在京师之内?
嘉和帝立刻下令拘禁了李丞相和李贵妃,然后让人将萧岳铮请到禁宫的别宫中歇息,虽是歇息但实则也是派人暗中监管着萧岳铮的。
当然实则也是监视着萧景珩,等嘉和帝处理完李家的事情后,他是绝对会转过头来审问萧景珩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种帝王心术,萧岳铮并不讨厌,毕竟他犯得事儿,有这种反转,他也是想破头颅没想过的。
——
而所有人都在欢呼逆贼被拿下之际,却没人发现,金殿之中只有一个人没露出喜色,那就是萧景珩本人。
作为最大的赢家他脸上却充满了悲凉,甚至自嘲的笑了一下。
呵,他怎么知道的?
他自然知道!
前世,他就是沈昭景最得力的部下,直到害死沈知微前都被沈昭景蒙在鼓里,他刚才那些口吐的“谋逆”之事,其实字字泣血也在剜他的心!
他参与过!都参与过!虽有怀疑,但是却被沈昭景的花言巧语全部蒙蔽。
直到前世禁中惊变害死嘉和帝,他都未曾反省……
其他大臣围在他身边都夸萧景珩神机妙算,智勇双全,但此时此刻,他连头都不敢抬。
因为他怕,他怕看见……
——
大事已毕,自然散的朝会去了。
众臣鱼贯着走出金殿之门,萧岳铮也被两个侍卫跟着走在人群最后。
在路过自家儿子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萧景珩一动不动,刚才低着的头,此时终于抬了起来,好像还在望着什么……?
萧岳铮很是迷惑,顺着萧景珩的目光看了过去。
却发现萧景珩的目光落在一人身上,而那人正是沈知微。
两人无言凝视着,而沈知微眼里,萧岳铮是个粗人,他都能觉着有团火焰似乎要喷了出来了……
这奇了怪了,刚才九死一生,两人还心有灵犀,亲密无间,怎么、怎么……罢了罢了小儿女心思,萧岳铮也不好参合,跟着侍卫们走了出去,还是忍不住多看了萧景珩和沈知微两眼。
——
所有人走净,金殿上唯余沈知微和萧景珩两人互相凝视着。
半晌后,萧景珩刚想开口,嘴唇微微张开。
却见,沈知微目光一厉,快步上前,扬起手来——
“啪!”
一声脆响,响彻金殿!
萧景珩的脸被扇得偏过去,唇角渗出血丝。他缓缓抬手,指腹擦过血迹,却低低笑了。
……呵,这一巴掌,比他预想的来得轻些。
沈知微手还在发抖,指节泛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她死死盯着他,眼圈红得骇人,像是烧了两团不灭的火。
“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