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天气转凉，他出院了。
记忆仍未恢复，左眼能感应到些许光线，留在医院没有多大作用，剩下全看自己的运气。
主治医生把所有人赶出病房，亲自为他解开左臂上的绷带。
“柔煜川，好了没有？集合时间快到了哦。”
厉烨舟在外面欢快又急切地大叫。
“等……”刚开口，随着最后一层绷带揭开，陌生的画面在他毫无防备之时，涌入脑海，他想起了一些事，嘴边的话硬是卡在唇齿上，连带着呼吸也停止了。
医生冲门外喊道：“厉先生，请稍等片刻，我需要为柔先生再做一个详尽的检查。”接着，低声问他，“您还好吗？”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的额头上出了层细汗，心跳失去节奏。
他又被抛入冰冷的大海，血色在眼前随波弥漫，冷意窜向四肢百骸，要将他生生冻毙。
那是刺骨的绝望。
无法填补的深渊。
原来会失去记忆，是他自己的选择。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眼角旁多出的血红色泪痣——以前的照片上并不存在的东西，诡异而不祥。
从厉烨舟给他看的公开资料，他曾想过第一个记起来的会是什么。
是第一次站在操作台前，第一次独立完成政府任务，第一次发现新行星，还是与父母妹妹难得的团聚时光，艰苦却快乐的训练时间，拿到奥德茨最至高无上的荣耀……
每一个美好的时光都重新刻在了脑海里，试图唤醒沉睡的记忆，万万没料到首先想起的是不为人知的绝望。
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球场看台上。
超绝狂热的欢呼声中，眼前出现的不仅是突袭的足球，另一段记忆重叠而来——枪声中，飞溅起鲜红热血，落在他的脸上。
以他的能力，怎么可能躲不开足球，哪怕它突袭得再迅猛。
是藏在心底的恶魔不让他躲。
——足球如同子弹，打在身上，会是什么感觉。
他很想知道。
——临死之际，会看到什么想到什么。
他更想知道。
那些事，对他的心理影响，比想象中的更深远。
如果他是厉烨舟一直在追寻的那颗星星，必定会在毁灭的那一天，于爆炸坍缩中，把厉烨舟一并拖入深渊里。
他抱紧胳膊，冷得动弹不得，几乎无法思考。
医生拿来两片药，喂他吃下，“总统先生希望柔先生不要把自己的左臂露给任何人看，事关政治机密和奥德茨的和平安定，请您务必谨慎对待。柔照宁女士安排的保镖会协助您。”
接着，医生给他戴上手表与健康监测手环，又为他披上长袖衬衣。
他如同木偶，任由医生折腾，最后无力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模糊的视线，什么也看不清。
外面又响起厉烨舟的声音，正在和熟识的医护们告别。
那声音很有穿透力，是明快的少年感，可以想象得到他生龙活虎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左手紧攥成拳头，真切地感觉到疼痛时，坚定地走向房门，按下开关。
“厉烨舟，我……”
“柔煜川！”门刚打开，厉烨舟就蹦跳着上前，把一顶鸭舌帽轻轻地盖在他的脑袋上，“非常合适……就是这个衣服嘛……我们是去旅行，又不是去参加学术会议。”
不等他说话，径直蹦去靠墙放的行李箱里扒拉，很快抽出一件奶黄色卫衣，给他套上。
“来，伸胳膊，嗯……不错，你头发有点长，我给你扎起来……再来一副黑框眼镜……好了，柔煜川，这个造型怎么样？”
柔煜川被厉烨舟推到镜子前，失神而模糊的视线渐渐重新聚焦——
镜框模糊了那颗泪痣的存在，现在的他与刚才的阴郁截然不同，与公开资料里的成熟稳重也不一样，略长的头发扎成低丸子，刘海和碎发随意又不杂乱地散下来，明亮又柔和的颜色充满青春活力，很有趣，是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模样。
他怔神。
心间的火焰“滋啦”一声，炸开绚烂多彩的火花，星星点点漂浮在心间，犹如漫天的星辰。
“厉烨舟。”他不由地弯起唇角。
“嗯？”正在整理鸭舌帽的厉烨舟抬起头。
他看到厉烨舟愣了一下，接着耳根居然微微发红。
“柔煜川，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轻咳两声，“不是说集合时间快到了吗？”
如厉烨舟所说的，他不会放弃。
在发生了那些事后，他能够活着去看奥德茨杯决赛，说明从前的他不曾放弃。
那么，就再试一次。
他会勇敢的去面对黑暗的过去，因为现在有人正陪着他走向光明。
“走吧！”厉烨舟给他戴好鸭舌帽，在他面前摊开手。
他握住厉烨舟的手，走出苍白冰冷的医院，迎接明媚的阳光。
厉烨舟带他来到集合地点。
一眼望去，全是上了年纪的旅客，满是皱纹的面容与银白的头发，却阻挡不了他们激动的心情，几个老姐妹搂在一起拍照，摆出各种欢快的POSE，老年合唱团正高歌一曲，庆祝即将启航，还有几个老头指指点点各种飞船，笑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想开飞船纵横宇宙。
除此之外，只有他的母亲柔照宁女士派来的五名保镖兼护理，大约二三十岁。
他们七个人站在其中，很突兀。
他问厉烨舟，“你报的什么团？”
“啊哈哈……”厉烨舟爽朗大笑，十分自豪地向天展开双臂，“夕阳红老年旅行团！”
他又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七个加在一起的年纪都没有那边那位大？”
“啊哈哈哈……为了照顾老年人，行程安排的很宽松，可以放慢脚步，尽情游览。”厉烨舟攥紧他的手，目光灼亮，“我这么安排可是有原因的，你要好好体会！啊对了，如果我们继续互相喊全名，你的姓氏太稀少了，很容易被其他人认出来，岂不是白费了我们精心的乔装改扮？”
厉烨舟今天戴了一顶淡黄色的假发，鼻梁上架着倒三角形状的红框眼镜，穿着各种色彩拼接成的牛仔衣，在人群中十分扎眼。
“我喊你川川吧，你喊我烨烨？”
“你想占我便宜？”
“才没有！”厉烨舟对天发誓，嘴角却噙着一抹坏笑。
他道：“阿烨。”
“好！”
登船时间到，团友们很快发现年轻的他们，加上厉烨舟活泼嘴甜，一下子成了焦点。
“小伙子，你们怎么跟我们老年人凑一起？”
“咦，你们是什么关系？”
“好可爱的小伙子，和我曾孙子一般大呢！我带了家乡的点心，你们尝尝看。”
“以后有爷爷奶奶罩着你们！”
……
自醒来后，他第一次一下子面对这么多人，下意识地抗拒而不知所措，厉烨舟握着他的手不让他躲开，抢着回答。
“爷爷奶奶们阅历丰富，都是非常有趣的人，和你们在一起感觉很舒服很开心！”
“我们啊……算是朋友吧？啊哈哈……为什么会凑在一起呢……因为想去寻找的东西算是同一样……那当然是梦想啦！”
“谢谢奶奶！川川，好好吃啊，你也尝一点！奶奶，您是从哪个星球来的呀？”
厉烨舟把吃的通通塞进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悄声问：“川川，我们是朋友吧？”
“不是。”
“啊——”厉烨舟一口吞下一大块点心，仓鼠似的嚼啊嚼，含糊不清地问：“为什么？”
“和没有过去的人交朋友，没有未来。”因为一切都像梦，是假的。
“我才不信呢，川川，你看，下一秒，两秒，三秒……”厉烨舟风骚地挑挑眉，放电，“我们在不停地走向未来。”
他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厉烨舟也没说下去，只顾着硬把点心塞进他嘴里。
旅途中，他和厉烨舟倒成了“景点”，厉烨舟在老年人中亦如鱼得水。
有几个老太太打算把厉烨舟介绍给自家孙辈。
他几乎是本能般的抓住厉烨舟的胳膊。
厉烨舟附耳道：“川川怕我跑了吗？”
他只看着他，不说话。
厉烨舟道：“放心放心，在我心里没有比川川更重要的啦！”
许是他们这副样子显得十分亲密，那几个老太太没有介绍对象的心思，反而来撮合他俩。
“你俩关系那么好，我看不止朋友那么简单吧？”
“单从外表看，就很般配呢！”
“跟奶奶悄悄说说，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
他看着人到暮年却朝气蓬勃的团友们，忽然间明白厉烨舟这么安排的目的。
很快，记忆又恢复一部分，是在旅行团停靠某个游乐星球，厉烨舟兴致勃勃地带他参与星际碰碰车。
在一个指定的区域内，所有参赛选手驾驶卡通造型的迷你飞船，把对手撞出线，最后留在圈内的是冠军。
厉烨舟的驾驶技术有些笨拙，靠身为足球运动员的天赋，还算灵敏地躲闪、冲撞，但面对经验丰富的老大爷老奶奶们逐渐处于下风。
眼见对手横冲直撞而来，犹如一头愤怒的公牛，厉烨舟有点慌。
他不知道为什么，抓住厉烨舟的手，猛然调转方向，一个蝎子摆尾，把“公牛”撞出界。
接下来，他更是得心应手，仿佛天生就会，一艘艘飞船被撞出去，最后只剩他与厉烨舟站在圈子的中央。
“哇哦——”周围爆发热烈的欢呼声与掌声，败给他们的对手也在衷心的祝贺。
“现在的小朋友了不得啊，技术这么强。”
“那些驾龄大几十年的都比不过他们，小朋友有没有兴趣报考政府相关部门？”
“我知道有个超强的，今年才十八岁，就是那个拿了奥德茨最高荣誉勋章的，叫柔什么来着……啊呀，年纪大了，记性真的不行了。”
“川川，你太棒了！”厉烨舟扑上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又捧着他的脸，在额头上猛亲一顿。
接着，他们一起向人们道谢，拿到冠军奖品，是一艘星舰模型，不过需要自己组装。
“我们拍照留念吧。”厉烨舟在他的脑袋上比了个大大的兔耳。
相机的闪光灯乍然亮起，他记起年幼的自己站在舰桥的操控台前，母亲指着迎面而来的一艘星盗飞船，冷喝道：“给我撞烂他！”
坚不可摧的星舰呼啸而去，如一把利剑，当中斩开飞船。
屏幕上显示他们身后的飞船化作绚烂的烟火，炸的特别热闹。
母亲摸摸他脑袋，得意道：“以后遇见敌人，不用废话，直接开干！”
可惜，人生不能总如此任性随意。
柔煜川醒来，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感觉眼角有些不舒服，抬手一摸，指尖上竟然沾了点水迹。
拇指轻轻地一擦，水迹消失。
他转头问床边的威廉姆，“我睡了多久？”
威廉姆答道：“四小时十七分钟二十六秒，目前神迹号正常运转中，这是几份需要您过目的报告。”
有凯茜的治疗，加上四个小时的睡眠足够柔煜川缓解头晕不适，除了胸口和右腿骨隐隐作痛外，他感觉自己没什么大碍。
他偏装作疲惫的样子，“不看，让威尔福德做决定就好。给我拿点药，我想继续睡。”
这时，门铃声响起，从门边的智能猫眼看到是赵恒予，怀里抱着一摞砖头书。
威廉姆过去问话，回头对柔煜川说道：“赵博士说他破解了石柱上的楔形文字，要亲自向您汇报。”
柔煜川摁下控制器按钮，门滑开。
赵恒予斯斯文文，笑得特别温和，“柔指挥官，好消息，我知道神如何创造的宇宙。”
柔煜川道：“进来说。”
“好。”赵恒予迈进监护病房，一不小心脚尖踢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不少意思地冲皱起眉头的柔煜川欠欠身，“是我太着急了。”
他继续往前走，谁也没有注意到从他的鞋子上滚落下一个直径约三毫米的小圆珠，弹跳到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