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冷月里出门确实不是一件舒心的事,一早去了安德拉府上扑了个空就算了,回来还要同陈醉不尴不尬地说些话,同回到院子里去。玉楼心里头有千百句话要说,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讲,只是心事沉沉回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但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前些年在芥子居也不要人把药采好炮制好送过来,情愿自己去采,更别提现下还有一堆旁的事叫她操心。
——或许更多的是她自己想要操心,只要在做其他事情,就能暂时忘记那些心里头排解不出的愁苦。
今日天气很好,昨儿后半夜又下了一场小雪,是以推窗开门出去就能看得到晴空万里,感受到太阳暖融融照在身上。玉楼坐在屋里一角,垂着头发呆,瞧着屋子外头的阳光透过那些窗棂,将屋子里头照亮一小片,有一小块正巧落在她的手腕子上,她伸出手来去抓,却又落了个空,到最后只能摊着手心,垂眸看着那块小小的光躺在掌上。
屋子外头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人语,想来是仆婢们经过发出的声响。外头热热闹闹的,反而更衬出屋子里的安静和寂寥来。玉楼抬起眼来,见得屋子外头有人影随着脚步声浮现闪动,还有人说话的声音,那些婢子们私下说话时颇为随意,竟也带几分飒爽。玉楼听了一耳朵,那些婢子们讲的都是胡语,间或夹杂着几句汉话,其他的都是玉楼听不懂的,语速又快,有些发音含混,更是难以叫人分辨清楚。
玉楼来这里几日其实也多少学了些简短的词句,可一旦旁人真的说起话来,她又是两眼抓瞎,半句都听不懂了,只能从中勉强分辨出自己和陈醉的名字发音变了调子,变作了另一个名字。
乍然间,玉楼不知道为何从心头涌上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寂悲凉感,那种感受她以前感受过,但不知为何今日却格外强烈,让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挣脱,她陷进那种不可自拔的惆怅情绪里,越陷越深,要被这可怕的沼泽吞噬,几乎无法抽身脱离,胡思乱想之际,心跳不由加快,头脑都眩晕起来。
正当这时,忽的听见那门笃笃笃叫人敲了三声响,玉楼抬起头来看,这便瞧见映照在门窗上的阳光被人影割开,外头传来婢子们带些口音的汉话:“玉姑娘,您在么?”
玉楼顿了一顿,不知为何有些懒得动弹,倦倦掀了眼皮子看一眼那人影,只觉得从心里涌上疲惫来,竟不大想答话。
那侍婢又敲门三下,却始终不闻回应,一旁的同伴似是瞧见玉楼没有回应,便行到那敲门的侍婢旁又用胡语叽里咕噜问了几句,这问句说的又快又急,玉楼半点听不懂不说,心中懒倦之余,却又从更深处生出焦躁的情绪来,像是被架在火炭上炙烤一般,难以忍耐,可她强压制住心头怪异的情绪,低低叹了口气。
那两个婢子说了两句话,似是在问有没有瞧见玉楼出去,可这几人就在院子里,谁也没瞧见玉楼出去过,正自担心好奇之间,玉楼忽的听见极为熟悉的声响,那声响极有节奏规律地敲击在地面上,紧随其后的是第三个人影映在门窗上,阳光裁剪她的模样,那影子投射进玉楼眼里。
“怎么了?”说话的人声音犹如春日冰雪消融,淙淙流动发出声响,玉楼一听见这声音,不知为何就觉得胸口好似被一柄铁锤狠狠砸下,只觉得又憋又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两个婢子一听见有人问话,转过头去便瞧见这位目盲的客人,瞧见她面上未系白绫,露出那一双蒙了翳的眼睛,不知为由有一种叫陈醉看住的感觉,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将目光从陈醉面上挪开,行了一礼,换了汉话道:“到了时辰,要给这屋子里面的客人送些糕点,可敲客人的门没反应,兴许是出去了。”
屋子外头那轻轻的敲击声一停——玉楼和陈醉认识这么些时候,已晓得她有个习惯,一旦想事情,她就会停下手里摆弄铁杖的动作——玉楼又听见陈醉说话:“她今日起得早,出门得早,许是回来倦了,现下正卧在床上休息,你们迟些来便是。”
那两个婢子听陈醉说完,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盯着另一个手里托着的盘子,踌躇一会才道:“好,既是如此,那等玉姑娘醒了,请再唤我们就……”
陈醉听她们说话,鼻翼翕动:“好香,是新鲜做的糕点么?”
那两个婢子点头道:“是,厨房里新做的细点,若是凉了……”
陈醉哦了一声,忽然笑道:“那……我能吃吗?”
那两个婢子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自是一怔,然后支吾道:“这、这自然是可以的,本就是为客人们备下的……”
陈醉听完又笑,将手大剌剌一伸道:“既然这样,那就都给我吧。”
那婢子一愣,而后道:“您自然是有的……”那婢子们晓得陈醉瞧不见,自是不知道这托盘之上放着两盘高高摞起的糕点,又多又沉,这西北严寒,做所的点心自然是以管饱为主,单一个就分量不轻了。
而那闻月照与白璧想着招待客人,自是不曾客气,只吩咐分量口味都要管饱管好,是以这点心一个人吃一盘都够呛,又加上盛这糕点的盘子和托盘乃是银质,更是沉重,即便是这两个婢子年轻力壮,也要其中一个人双手共用,才能稳稳托住盘子。
而陈醉一开口就要单手拿这托盘,这两个婢子到底觉得有些难办不说,更是担心面前这位瞧起来柔弱的姑娘能不能托动这样沉的一个大盘子。
陈醉听那两个婢子半天没有动作,眉头微微一挑笑道:“怎么?不行么?”
那婢子道:“不,不是的,这些本就是给二位客人备下的,您若是想要,也是无妨,我们这就给您送到屋中……”
只是那两个婢子话未说完,陈醉便又爽朗笑道:“这倒是不用麻烦两位姐姐,现下给我便是。”
那婢子瞧了陈醉一眼,见她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还目盲瞧不见东西,又要留一只手拿铁杖导路,心上不免担忧道:“客人,这盘子又大又沉,我两只手拿都有些吃力,只怕您……”
话未说完,却见那陈醉将铁杖从右手换到左手,同时伸出右手来往前一伸,竟好似瞧得见一般,将手轻轻一抬,那又沉又重的点心托盘,便叫她单手拿了起来。
这样沉重的分量,落在这目盲的客人手中却好似鸿毛一般,轻轻巧巧,这一手自是叫这两个婢子心下吃了一惊,不由愣愣瞧她一眼。而陈醉仍是一副满不在乎随意散漫的模样,对着那两个婢子笑道:“这于我拿来也不是很沉的东西,两位姐姐也不用担心,自去做别的事就好。”
那两个婢子见她这样轻松伸手将东西拿走,便不敢多话,只是连忙行礼退下,而陈醉直待到那两个婢子走后,才又几步走到门前,拿起铁杖轻轻叩了三下门:“玉楼姑娘!玉楼姑娘!你在么!”
陈醉先前同她一道回来,并不曾听到她出去的声响,心中自是笃定她还在屋里。
但屋中没人理会,陈醉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用那铁杖叩门更响:“玉楼姑娘!玉楼!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点心吃光了!”
玉楼坐在屋中,仍是不理,只是目光沉沉看向隐在门窗上的影子。
陈醉连敲两次门,见那屋中仍是没有半点回应,心中到底有些不满,对着玉楼的屋子叫:“你是真不在还是假不在!”
玉楼坐在屋中安静听完陈醉在外头胡闹,不知为何心中一酸,可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笑了一下,她心下便是一沉,思忖道:“这丫头古灵精怪,心思难测,满肚子坏水和鬼主意……”想着想着,她的目光便凝在那门外的人影上,又觉得苦涩酸楚,心道:“可你招惹谁不好?为什么偏偏爱来招惹我?”想到这里,她不由伸手去摸自己的肩颈一侧,那里已有了一个浅浅的牙印疤痕,若是不细瞧是瞧不出来的。按照玉楼的本事能耐,自是有法子将那印痕消掉,可不知为何却放任那伤疤留在那里。
当时玉楼不知,可那昨夜撞到切斯卡与顾年雪之事,却叫她朦朦胧胧瞧不见的心一下子澄明起来,摸上那道疤时心绪复杂之间,回味起来又带着一丝清润的甜。想着想着,玉楼便又恍惚起来,竟不自主陷进回忆里去了,好像又回到葛家村里的那一夜去了。
而陈醉还在外头站着,方才玉楼那一声笑虽低,可陈醉一双耳朵又精又灵,自是听得清楚明白,她心中当即明白,玉楼是故意躲在房中不见。
于是她又敲门三声,故作疑惑,大声嘟囔道:“难道真不在么?罢了罢了。”玉楼只见得门窗上的人影一转,便晃着出去了,心想:“她总算是放弃了,可我又不希望她真的走掉……”
正在她思索之间,却忽的听见门外大大的哎呦一声,接着像是什么东西沉沉闷闷跌落在地上的声音,而后就听见陈醉叫唤起来:“这块地方怎么这样滑……啊!疼死我了!”玉楼一听到她喊,连忙站起身来,心中的诸般思虑也再顾及不得,急忙推出门去,慌张喊她:“怎么了?”
只见那门一推开,玉楼就瞧见廊上躺着一个人,铁杖和盛着点心的盘子都落在地上丢在一旁,陈醉正在那里哎呦哎呦直叫唤,面上满是痛苦神色,显然是方才狠狠跌了一跤,摔得不轻。
需知此时在见明城乃是冬日,泼水便成冰,兴许是哪里的雪叫太阳晒化了,亦或是旁的什么原因,廊上总会有些不打眼的地方结了薄薄一层冰,若是瞧得见避开还好,若是没有瞧见,一脚踩上去,只怕难以招架防备。
玉楼见她面上痛苦,似乎摔得厉害,连忙奔上前去,蹲下身伸手要去扶她,只是手才抓住陈醉手臂,话才刚出口问了一句:“你没……”那一个“事”字尚未出口,陈醉便自面上扬起一个得逞了的狡黠笑容。玉楼一瞧见她笑,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我又叫她给骗了!”急忙起身欲走。
可陈醉早有准备,打的便是玉楼“关心则乱”的鬼主意,将手一抖,扣住玉楼的手臂,而后将腿一抬一扫,整个人便牢牢攀附在了玉楼身上,反客为主,将玉楼牢牢钳制住,压在身下。
玉楼叫这丫头骗了,自然是又气又恼,伸手就要推她,但陈醉早料得她之后的动作,只管将身子一抬,便坐在了玉楼腰上,还伸手将玉楼两只手举过玉楼头顶,牢牢钳住。
“你!你松开我!”玉楼拼命挣扎,心下虽知这丫头方才的“摔倒”是假,骗她出来是真,但仍是担心陈醉当真摔了一跤,不敢有太大动作,再加上两个人离得这样近,她更是激荡不已,心猿意马,只觉得心若擂鼓,竟使不出太多力气。
陈醉哼了一声,那双蒙了白翳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玉楼,颇为无赖道:“我才不松!要是松了,你一定又马上跑进屋子里不出来见我了!是不是?”
玉楼晓得自己的心思叫她说中,抿唇深吸一口气,虽晓得陈醉那双眼睛瞧不见东西,但还是有一种“被看住”的感觉,心下觉得奇怪,于是撇过头不去瞧她道:“我没有不见你。”
陈醉哼哼两声道:“大骗子!大骗子!”她连骂两句大骗子,虽说是责骂,但却带了几分娇嗔,反而增添了可爱。
“你既没有不想见我,那方才我敲你门,你做什么不出来?”
玉楼一张嘴平日里说出来的话又尖又刺,若是换做初时,她只怕早就连说几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了,可现下经过昨夜之事,懂了自己的思恋欲求,无论如何对着陈醉也说不出来这些话了,只是强自镇定,冷声撒谎道:“……我方才坐在椅上睡着了,不曾听见。”
陈醉那双白蒙蒙的眼在玉楼面上滚了几圈,玉楼只感觉陈醉目光有如实质,不由咽了几口口水,强压下说谎时的反应,心砰砰乱跳:“怎么?你不信么?”
陈醉哼了一声,好似瞧得见一般,忽的伸手捏住了玉楼的耳朵,气愤道:“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把你耳朵揪下来!”
玉楼瞧见她这幅模样实在有趣,到底难以遏制,忍不住逗上一逗:“那你骗我,这么多回,两只耳朵早就不够我揪的了!”
陈醉闻言先是一愣,旋即面色一沉,抿了抿唇,沉默数息,忽然开口提道:“你还记得那时候不恕叫人拐走,我出主意给你的时候,那你答应了我什么吗?”
玉楼听她这样说,不知为何觉得心中混乱,但还是应了一声道:“我记得,我答应你,给你做两件事的。”
陈醉道:“你的许诺还做不做数?”
玉楼道:“咱们有言在先,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自然没有不应允的道理在。怎么,你是想我为你做什么事吗?”
陈醉听她问了,那双眼珠又转回到玉楼面上,好似凝视,过了许久才道:“我想你答允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生我的气,不要不同我说话,永远……”陈醉顿了顿,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可犹豫踌躇着还是说了出来。
“永远不要不理我。”
玉楼听她提了条件,怔怔望着陈醉,自觉诧异,胸膛中一颗心怦怦乱跳。若是早几日陈醉提出这要求,玉楼对情爱欲求之事仍自混沌不解,也只当陈醉是小姑娘家撒娇,不会生出旁的心思想法,应允了便也是应允了。可现下她已知晓领会这各种滋味,一颗心叫一个人掌握住,更是七上八下,是以玉楼本就有意同陈醉避让,但面前这人如今猝不及防提出这样的要求,直叫玉楼苦笑无奈,不知如何是好。
玉楼强自镇定道:“陈五姑娘,你叫我给你做两件事,可现下一件事里提了三个要求,这只怕不合规……”
“什么合规不合规!”玉楼话未说完,陈醉忽的凶巴巴打断了玉楼的话头,那模样又气又怒,好似生气的小犬,没什么威胁,却又叫人觉得可爱,“一句话!你答应不答应就是了!做什么七拐八绕的!这事情是你做不到,还是你觉得勉强?你……你……”
她话到后面,竟带了些委屈和哭腔:“你真的再不想理我吗?”
玉楼叫她这样弄到没有法子,只得轻叹一声,其实若是旁人不知道玉楼心迹,这事情其实表面瞧来,只是玉楼因着陈醉的相貌同玉楼一位故人有些相似而有些“亲昵”对待,而陈醉察觉到这件事,觉得自己做了玉楼那位故人的“替身”生气罢了,从头到尾,倒不是玉楼不理会陈醉,反倒是陈醉不想同玉楼说话。
于旁人来看,只不过是“友情”出了问题,而现下先不理人的陈醉“恶人先告状”了一番罢了。
玉楼听她这样说话,脑中端的是一片混乱,只能强自按捺住心中激涌的情感,低低叹了一口气,涩声道:“我……我答应你就是。”
陈醉听她这样说了,方才的委屈和泪意顿时一扫而空,破涕为笑,又做出一副得逞的模样,狡黠笑道:“你说的!现下你可答应我了!”
玉楼见她这样子,哪里不晓得又是一时心软上了她的当,但一瞧见她的脸上绽放笑容,心头却是说不出的松快舒畅,只能长长叹出一口气,偏头看向那廊外的万里晴空,方才在屋中的郁结与焦恼都已一扫而空。
唯余心里头又羞又恼,又酸又涩。
她想,真糟糕。
我完全没办法抗拒关于她的一切请求。
不管那请求是好……
还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