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赫拔等到少主人消失在那废园之中约有一盏茶工夫,这才抬步往外行去。忘怀见他动作,也心生好奇,便也矮下身子,遥遥在后跟随。
赫拔双臂已失,可下盘极为稳健,速度极快,但好在忘怀灵动矫捷,也不曾将他跟丢。但见他从废园一处隐蔽的门出去,再往左右一拐,不知怎的就已转到街道之上,那街道与先前苏帕瓦里所居之处的正门相隔甚远,任谁也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的便利,想来若是赫拔从此进那废园,谁也联想不到。
而赫拔所行道路荒僻无人,直往南去,便是路上也只得零星几个守卫,忘怀瞧见他越走越是偏僻,心中不知为何生出微妙不对的感觉,当即停下脚步,只是远远爬伏在房顶之上观察。
正当此时,那赫拔脚步一停,忘怀忽听得赫拔开口说道:“既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不出来相见?”
忘怀吃了一惊,心道:“我一路远远跟随,不敢靠近,我与这人也不是没有交过手,虽知他敏锐,可他耳力当真如此了得?说不定是想诈我出来,我还是先不要出来才好。”于是忘怀打定主意,仍是潜伏不动。
那赫拔见喊完之后仍是没有人回应,便即冷哼一声道:“你还不出来么?趁现在我还好好同你客气说话,不要不识好歹。”忘怀疑心他仍是耍诈,依旧不动。
赫拔站在无人的街道上,借着月光看遍周遭,忽的冷笑一声道:“好好好!好言难劝想死鬼!”话应刚落,他足上轻点,便踢起一颗石子往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撞去。
他这一脚好大的力道,小小一颗石子竟叫他踢得嵌进了树干之中,那树先是不动,旋即便扑簌簌从顶上落下厚厚的积雪来,与此同时,赫拔腿上一蹬,便一脚往那树上踢去!
忘怀见得他突然出手,先是一惊,本以为赫拔是当真奔着自己而来,可还未来得及动作,就见得那树后斜横奔出一个黑影来,那黑影高瘦,穿着一身单薄的灰衣,叫赫拔逼出,面对着赫拔站在街道之上。
那赫拔一脚踩在树上,竟将那树踢断一半,风吹起一阵,将雪花吹起,扬撒撒飘在天空之中,赫拔站回原地,瞧向面前那人,却见那人面上包裹严实,寒冬之中只露出一只右眼,左边袖摆却软塌塌垂在那里,只有风起时才微微摆动一下。
——这人竟也不是健全之人,失了左臂。
赫拔一瞧见这人,先是一愣,旋即大笑一声道:“哈哈!我道是谁!你跟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独臂独眼的人并不说话,他身形消瘦,站在风中似乎一吹就倒,可又好似一支劲竹,立定原地绝不放松,忘怀瞧见月光之下,他将右手伸向背后——那人的背后绑着一把剑——这人将剑抽出,然后一指赫拔道:“我来讨债。”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好像是受了伤,没有多少力气了。
赫拔听他声音,便晓得面前之人气力难支,故而并不将此人放在眼里,冷哼道:“讨债?讨什么债?”
那独臂人道:“二十多年前,乌阳寨的事,你全忘光了吗?”
赫拔本来神情桀骜,可一听到“乌阳寨”三个字,立时睁大了双眼,面上露出狂热兴奋的笑容道:“啊!原来是你们!原来是你们!”
独臂人道:“不,不是他们,只是我自己。”
赫拔的神情一下子又变得神秘莫测:“只是你自己?”
“只是我自己。”
“那今晚城主府的事,也是你?”赫拔问。
“也是我。”
“可是……”
“可是什么?”
“二十多年前,乌阳寨的人,我记得都死绝了。”赫拔笑起来,露出嗜血的疯狂模样,“不论男女老幼,我们一个都没放过。”
“我知道。”独臂人沉声道,“那一天的事,我也知道。”
“你知道?”
“所以我才说……”那个独臂人道,“我是为了我自己。”
这独臂人想来说话之时便已想到要做什么,只听那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他便拔剑出手,直刺赫拔面胸腹三处!他这一剑速度极快,忘怀见得这剑招,心下一凛道:“这人好厉害的本事,这三剑连刺看似平平无奇,可若是想躲却也没这么容易,看书上说‘化繁为简’却也不过如此了。我若是同这人交手,只怕在他手底下难过十招。”
那赫拔见得此招,心中也是骇然,他自失双臂之日起,便改练双腿,但不论如何失了双手还是吃了大亏,是以他对这等直刺而来的招式颇有研究,打得便是“以快取胜”,剑快刀快,他的腿脚比这刀剑更快,平常之人与之相斗,少有赢的,这些年来他也只慢过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主人。
——还有一个,便是面前这人。
那赫拔自知自己常用的一招对付这人显然是行不通的,不敢正面迎上,只是连忙侧身躲避,可这人剑招连绵不绝,赫拔叫他逼得不断后退,竟无半点还手之力。
那人连续出剑,手中的速度不曾有半刻变慢,但说话时却已有些断续,他杀到眼红,冷声喝骂道:“出拳啊!你怎么不打我!你怎么不打我!你是不是认出我来了?”
那赫拔听得这独臂人这样说话,却忽的站住了,冷笑一声,竟不再动,那独臂人一剑刺进他右胸,像是叫赫拔吓到了,收住了力道,才没有叫那一剑透背而出。
“你……你怎么不挡?”独臂人有些发怔,喃喃道,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轻而易举就刺中了他。
“挡?我拿什么来挡!”赫拔目眦欲裂,眼睛发红,将身一动,便叫那剑从自己胸膛拔出,划过那披风绑带。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出拳么?”那赫拔忍着疼痛,抖动身子,那披风便因着他的动作从肩上滑落下来,露出他空荡荡那两个袖摆,“哈哈!瞧见了吗!瞧见了吗!”赫拔的神色癫狂无比,将面前那独臂人也都镇住了。
那独臂人显然极其吃惊,呆呆站立不动道:“你……你的胳膊呢?你的胳膊呢!”
“我的胳膊!问得好!我的胳膊!”赫拔大笑一声,笑声雄浑,震得檐上树上的积雪都抖落下来,但从中却能察觉出极深重的悲苦来。
那忘怀听赫拔道:“二十多年前,我的胳膊就叫人斩断了!”
独臂人颤声问道:“是谁?是谁能做……”
赫拔道:“你既知道我是谁!你又知道二十多年前乌阳寨的事,怎么!你还猜不出来是谁做的吗?”
独臂人听得他此言,右手一颤,宝剑脱手,下意识伸手抚向左眼的位置,而后又下滑,手臂抚上了左臂的断臂处,颤声道:“玉切霜!”
赫拔听得此话,一口牙几乎都要咬碎,竟顾不得面前这人先前还要取自己性命,大笑一声道:“猜得不错!是他!是他!”
而一旁躲在暗处的忘怀听得此言,下意识握住了自己手中那把“浪荡客”不住抚摸,心中大惊,寻思:“竟然是他!竟然是他!难怪!难怪!”
那独臂人道:“他……他为什么当时没有杀了你?”
赫拔听得独臂人问起这件事,又发出骇人的笑声:“是啊!他当初怎么不一剑杀了我!”
独臂人愣了良久,才缓声回答了自己方才的问题道:“因为断了你的手臂,比杀了你更折辱你。”
赫拔面上满是杀意道:“我自诩‘千手铁壁’,可是却没了手臂,这不是比要了我性命还要残忍千百倍的事吗?”
那独臂人苦笑一声:“他、他这样做,已是手下留情了。”
赫拔模样已经有些癫狂道:“手下留情?那他何不一剑杀了我!他要为他的妻子丈人还有乌阳寨报仇,怎么不一剑杀了我!”
说话间,他竟冷不丁突然出脚,忽然向独臂人的面胸腹等要害袭去:“而你!你要来向我讨债!明峻都没能杀了我!阎王都没取走我的命!你也休想!”
那独臂人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出手,自己的情绪还陷在迷茫之中,但身子下意识做出反应,往旁一侧,脚尖用剑一挑,便将剑又握在手中,举剑隔档,但经由方才一事,他杀意已淡,可赫拔已叫他激起怒气,出脚狠辣果决,半点不留余地。
“你怎么不用剑!你怎么不一剑杀了我?”那赫拔发起狂来,出脚更快,独臂人似是觉得无奈道:“别逼我!”
“哈哈!真好笑!谁逼谁!是谁要杀我!是谁逼我!”赫拔出脚更加快了,这样寒冬之中,却见他头顶冒出丝丝白气。
那独臂人本就受了内伤,招架不住,眼见得那赫拔便要一脚踏上自己的剑,这把剑普通寻常,不过是街边铁匠铺最寻常不过的宝剑,若是叫他踏断,只怕下一脚,便要直取这独臂人的性命了。
独臂人心道:“我可不能现下就死在这里,我……我的孽还没还清,我还不能立时就死。”
思及此处,他将剑在地上一划,周身内力激荡,将脚一踏,激起地上积雪洋洋洒洒飞舞,一时之间竟将赫拔双眼迷住,赫拔失了双手,不能拨开这层雪花,只得连退几步避开这雪。
等到他退开,雪落回地面上的那一瞬间,那个独臂人却已消失不见了。
而先前叫赫拔踢断一半的大树,也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倒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