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大课间比凉风脚程还快,好像说不了两句话,它就转瞬即逝,预备铃催着他们回班,操场上的人都像蚂蚁一般陆陆续续回巢。
常安、李亦清、于筝和方弘杰四个人结伴而行,路过一班的时候,三个女孩向方弘杰道别,目送他同手同脚地进班。而后她们对视一眼,幅度各异地笑起来。
四班五班挨在一起,平日里互相串班的人也多。
走廊里,有两张陌生面孔在四班和五班之间来回徘徊,路过的学生新奇又克制地观察,有人认出两人衣服是某个品牌新品,窃窃私语嘀咕起来。
“看着像是哪个富二代的家长?”
常安听了一耳朵,觉得这个外文牌子耳熟,好像自家亲妈和他们对接过品牌赞助。
于筝和李亦清都是从其他初中考进来的,常安扒拉在李亦清的肩头,拨开她颈侧长发,欲盖弥彰地拿她当掩体,偷偷打量起那两人来。
不打量则已,一干这种偷感十足的事,常安整个人立马显得格格不入起来,缩在李亦清身后,反倒引人注目。那两个家长先后看过来,一眼先看到李亦清和于筝,紧跟着认出熟悉的脸,喜上眉梢:“诶,这不是常安吗?”
“呃。叔叔阿姨好久不见。”
常安一出声,李亦清和于筝同时回头看她,她硬着头皮从李亦清背后站出来,手藏在身后向她们摆摆手,示意:你们先回去吧。
直觉告诉于筝:有乐子看。
乐子人于筝挽着李亦清不撒手,小声问:“谁啊?”
常安蚊子哼哼似的回答:“黄家淇家长,初中认识的。”
说起黄家淇,五班没人陌生。班长孔君遥的女朋友嘛,这在五班不是什么秘密,即便人和名字对不上号,名字总归是耳熟的。
黄家淇家长怎么突然出现在班门口?
黄父笑呵呵地向常安走过来,寒暄了两句没用的废话,不遮不掩切入正题:“小安,叔叔阿姨听家淇说了点学校里的事,想了解下,四班的石城老师平时和你们有接触吗?”
小安?这么自来熟吗?
“石老师?石老师和班……”好险,差点把班长的事捅出去,常安舌头来了个急刹车,理智险伶伶地拦住嘴巴:“好像和班主任刘伟老师在同一个办公室,我只听说石老师挺严厉的。”
“也对,咱们五班同学肯定还是和刘老师相处更久哈,知道得不多也正常。那什么,你们快上课吧,有机会来家里做客。叔叔阿姨再等等老师们,说是马上开完会了。”
常安诶了一声,招呼于筝和李亦清一道回班,斜斜扫一眼四班,发现黄家淇本人和其他同学一样茫然。
李亦清像是不习惯掺和别人的家事,对黄家淇父母的突然造访表现得兴致缺缺,既不好奇也不意外,一直垂着视线表示自己没在八卦,完全是置身事外的状态。于筝回座前揪着李亦清求她什么事,她的反应还大一些。
晚自习的时候,李婷婷照例放他们写作业,三五同学围在讲台附近提问,扮演人形白噪音。比起阅读理解,常安更在意足球队那帮无法无天的队员,却没拿这件事去和李亦清说话,她盯着数学题,笔盖戳在太阳穴上,一心多用,注意力分散得比跑道数还多。一会儿是黄家淇被父母带回家,一会儿是李亦清被某个不知名的男同学纠缠。
十二中太自由了。
别的学校防患于未然,校规比字典还厚,最起码看起来威慑力十足。
追求开放多元的十二中虽然规矩也多,但行事作风太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人都知道十二中的规矩是软柿子,好拿捏。到最后,守不守规矩全凭个人素质,如果真的发生恶性事件,学校也只能事后尽力补救。
想着想着,脑子里的画面越发混乱,就着低频人声,上下眼睫毛逐渐交错,常安肩膀一耸,趴桌子上睡着了。
年轻人缺觉是常事,李亦清余光微动,难得见常安有困倦的时候。她从书立里抽出最大的一本地理图册,立在常安书桌边,挡住来自班门口的视线,然后放轻写字的力道,落笔沙沙声轻缓不少。
早读和晚自□□是睡得最香的时段,常安好像做了什么乱梦,意识跟着浮浮沉沉。
十二中可以申请住宿,却没有给走读学生午休的地方。梦里似乎正是中午,常安吃过午饭后没有回家,想留在教室里给自己加一节午自习。
走廊里人去楼空,一进班,一个人都没有。
常安推开门,轻手轻脚走到倒数第三排,视线一斜,在教室后门旁的角落里发现几张排列顺序不对劲的座椅。他们班后门中午不开,按理说不应该会在中午被撞歪。
心里存了疑惑,常安探过去半个身子,目光越过课桌,居然在桌下发现一个躺在椅子上睡觉的人。
“李亦清?”
这人把硬邦邦的椅子排成一排,颈后垫一本英语辞典,披着校服外套就这么睡了。
想想也是,李亦清不住校,家住得又远,往返一趟那么费时间,中午留在教室休息才是明智之选。
常安蹲下身去看,李亦清很有技巧地把三张座椅分别放在肩颈、腰腹和小腿的位置,刚好维持住身体平衡,其他部位悬空居然也能睡得很安稳。
“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需要休息呢。”常安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扫过李亦清上下合实的眼睫,小声自言自语道:“我只在军训时见过你犯困。其他时候,你好像既不会精力不济,也不会精神焕发,总是同一个样子。”
“就是因为精力有限,才要抓紧时间休息,然后平均分配给每一秒。”
李亦清没睁眼,嘴角一扬,学着常安的语气突然开口。
常安偷看李亦清午睡,做贼被抓个正着,一时惊慌之下脚底重心不稳,她缩在座椅狭隙之间,后背抵上前排桌子腿。
“你没睡着。”
“平时中午没有人来,今天突然听到脚步声,想装睡,结果听到是你。”
“打扰你休息了?”
“没。”李亦清左手覆在双眼上,挡住阳光后缓缓睁眼,“国旗班今天训练,跑完五公里小腿有点不舒服,就回来躺平了。”
“呃……”
常安喜欢短跑,一提起中长跑就憋闷得腿肚子转筋,小腿居然实打实抽起筋来。
“唔……”
低声呜咽一声,常安从睡梦中睁开眼,痛觉从小腿传来,她额抵桌面,双手抱膝,好像这样能缓解一些痛苦。
“怎么了?”
和梦中一模一样的语气从耳边传来。晚自习还没结束,李亦清面前正放着一道地理题,她在脑内试着给当地地形3D建模,余光却瞟见常安怎么都睡不踏实,一声呜咽直接把李亦清从地中海气候拉回温带季风气候。
常安两颊发红,李亦清顺手把窗户推开一条缝。
窗外渗进来的寒意让常安从混沌的梦里逐渐清醒,突如其来的幻痛被理智驱散,她克制着呼吸节奏,看到李亦清放下碳素笔,呼吸节奏逐渐与她同频。
李亦清问:“做噩梦了?”
常安并不想和梦讲逻辑,只是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回到了真实世界:“你还在国旗班吗?”
李亦清显然没听明白常安想问什么,但反正常安这样不讲逻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便如常回答道:“现在不在,但每周一会在训练。”
“好好好。”看来现在不是在做梦,常安如释重负,短暂地放空自己。
“真亏你能坚持得住。”
“什么?”
“五公里长跑。”
李亦清失笑,她发自内心地厌恶一切剧烈运动:“坚持不住,很累。”
“那你还不退出?”
“嗯……”李亦清略一犹疑,实话实说:“我挺喜欢的国旗班的,偶尔能享受一下大家的注目礼,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注视过李亦清的人数不胜数,那些目光里裹挟着的东西纷繁复杂,无法定论。幼时李亦清不懂,只觉得这样的目光让她和妈妈都好不舒服。
那不是她想要的注目礼。
当有人用干净纯粹的眼睛望向自己时,李亦清扪心自问,她无法做到不贪恋。
常安不是李亦清肚子里的蛔虫,听不出她未尽之意。立了半个晚自习的地图册终于回到李亦清手里,常安捡着选择题开始一心二用,嘟囔着:“一样是想装腔作势,别人是虚张声势,你是真能送自己青云直上……”
李亦清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常安摆摆手,抬起手臂挡在自己和李亦清之间,不去看她,“地图册还你了,你不是打算背气候类型吗,我不打扰你了。”
军训汇演时的失落和大考后受挫的自尊阴魂不散,常安失意时它们要缠上来。难得常安松快一会,李亦清就在她肩膀一侧十公分的位置,她还没享受过几分钟不用追赶李亦清的快乐,三两句话的功夫,阴魂又不挑时间地笼过来。
人和人的差别怎么能这么大呢。
生长痛在脚下生根,枝叶一路种进心脏。常安左手搭载膝盖上,居然莫名领会了方弘杰的欲言又止和词不达意,又一条校裤被揪成咸菜干。
右手在太平洋地图上写下一句:真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