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下暴雨,乌云铺满天穹,街上车辆和行人寥寥无几,而安瑞格霍的塔楼人满为患。
拍卖行让法师用晶石在门口的穹顶布了法阵,以那个穹顶为界限,塔楼门前大厅依旧清洁干爽,地板光可鉴人。里外亮如白昼,温度适宜,鲜花的色彩和香气点缀这里每一个角落。一地魔兽拉着的车驾停在门前,衣着考究的男男女女自车上走下,在侍从的接应下来来往往,在相互碰面时含笑致意。身着繁复华美的衣裙的夫人小姐从身边掠过时,会有或淡雅或馥郁的香气飘入鼻中。
仪态端方,谈吐得体,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无论是单看还是聚集都优美得像是一幅画。尤兰看得多了,休息时也对着镜子模仿他们的姿态和谈吐试了一下,发现怎么都没有那种味道,于是作罢。今天是春季拍卖会举办的第一天,侍应生们都忙坏了,尤兰是喝了魔药稍稍修饰了容貌装作男人混进来的,虽然有其他任务,但工作上也不能混,她等级不高,一通循着安排布置的连续工作下来,饶是暗杀者出身也差点累成了气喘吁吁的哈巴狗,暗地里自嘲这钱还真是挺难赚的。
客人多时她要帮忙引路带去包厢,拍卖会即将开场,有些格外重视的贵客也逐渐到了。尤兰刚引完路回来,就被人拉住,以一副“你绝对不能错过”的激动神情让她去看一架刚到的车。尤兰循着对方指的方向看去,视线尽头那辆马车即使是在这些穷侈极奢的马车中间也算瞩目,拉车的是四头黑炎骷髅马,仿佛将车厢吞没的跃动的黑色火焰不受大雨的丝毫影响,整辆马车一直悬在空中,十分轻盈又平稳地滑到了门口停下,压迫感像一颗逐渐逼近的黑色太阳。
车厢主体是银灰色的,比其他车的都大上一圈,内部想必更加宽敞,虽然被火焰包裹,但不显灼热,黑炎骷髅马除非主人控制否则火焰不伤人,在水面和空中都如履平地,极考验法师的水平,整个地狱能掌握黑炎骷髅马的人屈指可数。
远远的尤兰就辨认出了车厢上的纹章。安瑞格霍侍应生培训内容之一便是辨认纹章,这里每个人都背了无数,但这辆车厢上的纹章,有名到哪怕街边孩童也能一眼辨认。
纹章主体是六芒星。
来的人是撒旦。
车门打开之后包括安瑞格霍安排来接待的人在内一堆锦衣华服人争先恐后地迎了上去,而那个被人簇拥着的门里,款款走出了一个神色懒散,但是却直觉得让尤兰全身一凛的高个男人。
他身材很高,眼睛像是刚睡醒不久一样没有全睁开,姿态极为放松随意,人们都围了上去他也又似好脾气又似分毫没上心地幅度不大地点头应着,步伐却一点不含糊地直直往前走,而他前方的人也神奇地每次都能及时让开通道,这让他没受到什么阻碍地走完了进拍卖行前这短短一截挤满人的路。
身边的人说,那是第四狱的领主,撒旦贝利尔。
“不觉得震撼吗?”尤兰身边的人搭着她的肩膀:“每年都能看见新人惊叹又欣喜若狂的表情,你却很平静。”
他是带领尤兰工作的前辈。尤兰回过头去,收敛所有锋芒的暗杀者以一种新人和年轻人特有的青涩神情,用茫然仿佛在做梦的无知语气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居然见到撒旦了?”
满意地得到了想要的反馈,前辈宽容地对她笑了笑,见怪不怪的神情:“是啊,这份工作好处之一吧。每次我回家,聊起我今年见到了哪个大人物,大家都觉得我很厉害,在这里工作很风光,是村庄的榜样。实际上看见并不能改变什么……我好久没有涨过薪水了,而且工作还是很累的。”
“现在看见那些大人物……我已经没什么波澜了。”
他家里过去是奴隶。他资历老但是一直得不到升职。即使奴隶制已废除多年,奴隶出身的人在工作中处境依旧会比一般人难很多。他们会比其他人更难找到工作,也更难得到涨薪和晋升的机会,因此也不敢从一份工作中轻易离开。
又继续忙碌,接待。拍卖会开场之后虽然还能入场,但来的人渐渐少了。塔楼内现在更缺人,他们也到了轮换的休息时间,前辈搭上尤兰的肩往里面走,这个时候又听见背后有马车驶来的声音,他脚步不停,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显示全身过电一样呆住了:“啊?”
他的脚步还在被带着往前走,语调中有着显而易见的难以置信:“……红逆十字剑?真的假的?”
尤兰猛地顿住——这下两个人都停了下来,又倏然回头,从阴影中来到光下的苍白脸上一时间竟有了一种令人心惊的神采,与平时温顺少言的样子截然不同。
——远远驶来的同样是四匹黑炎骷髅马,火焰并不像贝利尔那样张扬得把车厢都包住,只是在骷髅马身上像是羽翼一样伸展燃烧着,马蹄轻盈落地的时候,周围的雨水会自动避开。车厢与贝利尔的形似,却并未有过多奢华的装饰,光芒炽烈的红色与黄色宝石与火焰相得益彰。远远的只能看见黑色的火焰在行驶中飞扬,与纹章周围的火焰图纹一起,映亮那个车厢上最鲜明的颜色——红色的逆十字剑。
这个纹章不以六芒星为主体,不属于撒旦庭,却与第一狱领主沙利叶交错着月亮与弓箭的纹章一样,地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原本稍微停歇的门前大厅再度如烧滚的热油一般忙碌了起来,有人行色匆匆地去喊陪着贝利尔进去后还没出来的主管,一个个步履生风。
“……我……哦,等等等等,”前辈不忘喊着尤兰:“我们别走了,来等等看。机会很难得,这位可不常出来。”
他目光锁紧那辆驶进的马车片刻不移开,脚步动也不动:第七狱领主,那位颇具有传奇性的米迦勒,论领主中谁最神秘非他莫属。整个地狱连他跟谁关系好一点都说不上来。
人潮涌动,马车停下来时周围的人并不少于刚刚贝利尔在时,根本看不见什么,只远远见到有人走下来,停了一会儿又很快走进了塔楼。
直到拍卖行的人把米迦勒接进去他才回过神,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没看到什么,周围人太多了。但是人群簇拥中那匆匆一瞥的半个侧影,即使是短暂的瞬间也实在是让人难以忘怀,使得他忍不住在心里反复回味。
“简直不敢相信米迦勒殿下真的来了…… ”
地狱一般只有撒旦能被尊称为“殿下”,米迦勒并不位列撒旦,但自他堕天,堕天使们都喊他“米迦勒殿下”,其他恶魔也跟着效仿,时至今日仍有很多人像他还在天堂做副君时那样称呼他为“米迦勒殿下”。
虽然不常提起,但他确实被封为亲王,这个称呼也算合理。
他本想喊身边的海利,却发现对方仍旧怔怔地看着人群消失的方向,半点注意力没分给其他,不由地哈哈笑着去推他,想着果然是年轻人,先前对贝利尔没什么反应估计是真的反应不过来,看看,原形毕露了吧。
第一天客人格外多,拍卖会举办得如火如荼。忙碌的间隙大家都又累又饿,后厨里,几个人或靠着或随便搬把椅子,各自拿着食物就着饮料在啃——因为根本不是饭点。就算是饭点,拍卖会举行期间他们也不能去餐厅吃饭,因为老板说餐厅是客人吃饭的地方。
“每个季度筹备拍卖会真的累死人。”有人抱怨说:“我妈说要我少抱怨,说我们现在的日子已经比那些奴隶好多了。我说奴隶制都废除了多少年了,干嘛非要跟那时候比?”
“得了吧,我爸妈也说我这份工作和他们从前的工作环境比简直是做少爷,要我把握机会好好做。我就问……你见过忙到两个星期不睡觉的少爷吗?我又不是天使和堕天使那种不需要睡觉的种族,再这么干下去离死也不远了吧?”
“今天什么时候下班啊,我好想睡一觉……拍卖行的工作时间过于离谱了吧……”
是几个祖上都是奴隶的前辈。尤兰坐在小椅子上吞脆皮包,没有跟着闲聊,面包里面是咸香的肉粒配着软嫩的鸡蛋,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香草提味,实在都饿坏了,接连狼吞虎咽了几口,顾不上吃相。
碰巧这个时候烤面包的炉子里面的晶石阵坏了,整个炉子温度过高,开始喷出大量的烟雾,厨房的人匆匆提着水桶来,因为过于急切有几个人没维持住人形,说话间瞳孔已经变回了横着的一条线。几个来吃饭的人担心堵了后厨的人的路,都各自挤在两边站着。烟雾一股一股地喷出,把穿着贴身黑色礼服的身体热出了汗。尤兰一开始避了避烟雾,怕身上染上味道,后来又懒得避了,甚至觉得在烟雾缭绕中吃烤包还挺有意思的,就当多了点烟熏风味。
她被这个想法逗笑了。
她又低头,咬了一口剩余的面包,里面馅料填得很扎实,吃到尾巴了也依旧是满满的鸡蛋和肉粒,就像是曾经跟米迦勒在一起吃的那些。吃完饭尤兰喜欢画画,他就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半点不打扰,后来有的时候尤兰沉迷画画不想做饭,米迦勒就学着做。她想起那个人一开始总是拿捏不准怎么加水加面,怎么加调料,但是他毕竟做事严谨,只要尤兰把步骤和分量说好,做的东西总不会差太多,时不时还会回想着一些天堂的食物给尤兰带来惊喜。
两个人在一起时做什么事好像都分外有意思,虽然都是平淡的小事,却一点一滴都让人分外珍惜。
饿得发慌的感觉已经缓解,明明身处混乱的场面:厨房的人匆忙跑来跑去骂骂咧咧地修着那个一边嗡嗡叫着一边噗噗冒出大股大股浓烟的面包炉,四周许多人汗水淋漓,叫骂的声音,议论的声音,食物的香气,浓烟的气息,人的气味……种种声音和气味交织着混淆感官,心里却一时间只觉得很宁静,像是在夜晚的丛林里跋涉了许久,突然在明净皎洁的月色下见到一片宁静开阔的深邃湖泊。
见到那个人了。
这件事让整个心柔软下来。
耳边突然有细碎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像是风吹动了屋檐的风铃。尤兰下意识回过头,在烟雾缭绕中看见了声音的源头——一串悬在她肩上的小小的银色铃铛,拿着那串铃铛的清瘦的手,还有顺着手臂看过去更后面的一个人。
——她在喧嚣的人群中突然看到盛满星星的海。
时间静止在那里。随着通风系统的打开,面包炉喷出的浓烟逐渐飘散淡去,陆续有人注意到这个像是变魔法一样凭空冒出来的人,提着桶匆匆忙忙走过的人停下脚步,拿着面包饥肠辘辘的人停下咀嚼,骂骂咧咧的人止住声音,人人的目光望向这里,人人的目光停在这里。
有人面面相觑只顾看着这位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有人不自觉躬身行礼,有人脱帽。
——众人的注视中,米迦勒偏过头,对她单侧眨了一下眼睛。
霎那间像是有什么坚硬的岩石轰然坍塌,一往无回地掉进深海。
他认出来了。尤兰想。
尽管她伪装了气息,变换了容貌,甚至换了性别,他也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