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气氛果然凝重。
邹以珩和郑簿坐在各自办公桌前,一言不发。
空气沉默得可怕。
“康安秀园附近的空气真有问题?”祝云容不想空耗,开门见山询问,“合格报告是假的么?”
就见郑簿揉揉太阳穴,叹口气说:“说不清就在这儿,合格报告没动过手脚,只是检测时间在上个月,再往后,指标可能会有浮动。”
“我打听了,十年前,那片有个化工厂,发生过一次重金属泄漏,不严重,上面瞒得也很好,仅附近少数人知道,没什么消息传出来。”
“这事儿影响说大也不大,又过去这么多年,正常时候,各方面指标确实是合格的,只是每到三伏天,最热那一段,就会有点有害物质散出来。老人免疫力不行,对这些比较敏感,身体就出了小毛病。”
所以现在事情有点难办,康安秀园给宏亚的材料钻了空子,但又确实不构成欺骗,他们先前没调查清楚,无从说理,只能吃了这哑巴亏。
“我想……终止和康安秀园的合作。”又一阵沉默后,邹以珩缓缓说。
他神色平静,抛下的确是重磅炸弹。
郑簿直接被轰得跳起来:“这怎么能行!”
宏亚与康安秀园的合作早已明文昭告在网上,相关的“养老社区入住权挂钩型年金保险”也已售出数百单,一旦终止,宏亚面临的将是两头违约赔偿。
而当前公司的可流动资金近乎全投在了公益健康服务站的建设,没有余钱。这种情况下,稍有不慎,又将面临去年夏天的窘境……邹以珩这些日子就白干了。
“邹哥,”郑簿咽了口唾沫,试图打消他的念头,“说白了这事儿主要还是社区那边的责任,咱们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要不是偶然发现不对劲,可能都不会去打听这些。咱……咱能当不知道么?你看周边那些社区,不也没人发现异样?”
“我不就发现了么?”祝云容接话,表态道,“我也觉得这事儿肯定不能瞒,瞒也瞒不住。我就一句话,人肯定不能在咱们手里出问题。太缺德了!”
“怎么就一定会出问题了?检测报告上全部指标确实都是合格的,夏季高温下释出有害物质只是推测,你不能拿这种未经证实的假设,拿邹哥的前程去赌。”
邹以珩上任前,与宏亚董事签对赌协议的事,祝云容不知道,但郑簿是知情的。他更明白,邹以珩绝不能输。
“说白了,这事儿我们也是受害者,我们只是被骗了,就算未来某天真的东窗事发,只要出具那份检测报告,就能从舆论里摘出宏亚!”
“东窗事发?你想怎么事发?”祝云容就问,“这些年,那么多老人呼吸道出问题,都没消息流出来,到什么地步才会事发?死人么?”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真的死人,也只能怪康安秀园瞒报!”郑簿拍了下桌子。
其实说完这句,他就后悔了。
处在争吵状态中,难免脱口几句逾越本意的激烈言辞。
他只是不觉得会这么严重,周边好几个养老社区都没出过人命攸关的大问题,呼吸系统的小毛病,上医院调理些日子不就好了?总不会只他们倒霉,摊上大事。
明明就不是他们的主责,凭什么这么严重的后果要他们来背?
祝云容感到他很荒唐:“我们现在和康安秀园是合作关系,顾客通过从我们手上购买保险,才抢到入住资格。”
她自认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如果跟她毫无干系,这种必然惹一身腥的事她无妨不去干涉,但人生于世,总有几条线必不能踩。
“无论是不是主责,害人的事我们不可以做。”她坚持。
“我特么……”两相争执不下,郑簿气急爆了粗口,“我就不该去查这个!”
“就算你不查,我也会去查!”
“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如果你没发现疑点,这事儿不也就这么囫囵着过去了么?”
“我们不是不该发现,是不该发现这么晚,”祝云容态度坚决,“认真调查合作方是我们应该对公众履行的责任,这些事我们本该在一个月前发现,当初没有尽好分内职责,就应该承担代价。”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邹以珩沉静出声:“郑簿。”
“这事儿就按我刚才说的办吧。”
郑簿气得嗓子发哑,指指他,又指指祝云容:“你们一对圣父圣母……跟你们置不了这气……当做生意是做慈善么?赔死活该!”
邹以珩走过去,端起他桌上杯子给他接了杯水,拍拍他肩膀说:“做生意不是做慈善,但做生意的人得是人。”
“有些事,有一就有二,底线只会越降越低,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能挑战它。”他走到窗前,转过身,后腰抵着窗台边沿,“而且我们如果知情不说,跟康安秀园这种钻空子的行为有什么区别?你觉得他们讨不到好,我们就能了?”
“从古至今,能做大做强的企业,没有一个不是好好做事,潜心钻研商品,只有这样才能发展长久。”他最后说,“等会儿我跟华老师说一下情况,下午就去向董事会申请,终止这次合作。”
几人没有聊太久,祝云容很快回到工位。
邹以珩跟她想法一致,做出的选择是她最认可的解决方式,但她一颗心仍是酸酸涨涨地发沉。
食指敲开跟他的聊天框,不知该说什么,她就只是发去一个拥抱的表情。
午休时间,祝云容等电梯的时候碰到了华甸。
他整个人从气质上一下子苍老下来,祝云容凑近跟他打招呼,闻到他身上萦着缕淡淡烟味。
“污染的事,是你发现的?”华甸主动跟她闲聊。
祝云容不了解他为人,只如实点头,不知他是要责备她坏他的事,还是别的什么。
“你很敏锐。”华甸生了许多细纹的脸上勾出个浅笑,“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不不……不能这么说,当初合作的决定做得仓促,我这也就是马后炮。”他这样,祝云容看得有些难过,就宽慰说,“论经验还是得您,我们比不了。”
华甸只是笑着,摇摇头:“往前数十年,我不会犯这种错误。”
祝云容不知还能说什么,好在电梯“叮”一声停在这一层,里面还有别人,聊天就没再继续下去。
邹以珩不知怎么说服的董事,翌日上午,宏亚与康安秀园终止合作的声明发出,没几分钟就被顶上热搜。
声明里没有细说具体原因,但此事热度很足,一天过去,附近其他养老社区陆续有老人家属发声,两天后,十年前化工厂污染的事就被扒出来。
宏亚此举很是拉了波好感,和他们有关的评论里,百分之八十都在夸他们有良心有原则,可也有些唱衰的。
一篇名为#聊一聊邹姓CEO上任以来,宏亚的发展状况#的贴子大热,贴主大概对行业有些了解,文中估算了宏亚即将面临的赔偿数额,称此举是“打肿脸充胖子”,宏亚又要“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同时,声明引发的蝴蝶效应极强,周边养老社区、十年前的化工厂乃至当地政府都受到讨伐。
邹以珩没太关注这些舆论,短短几天,他约了十几场饭局,都是大半年来关系还不错的银行,可对方都绕着圈子推托,不愿借贷给他。
“他们为什么这样?”祝云容想不明白。
从面临的赔偿数额看,这次危机不如去年夏天那次严重,舆论风向也很利于他们,这大半年时间,邹以珩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只要给他点转圜余地,他很快能够东山再起,基本不存在无法偿还贷款的可能。
按常理,银行不该这么排斥借贷给他们。
邹以珩用筷子戳着米饭,没什么胃口,这些天忙于应酬,他喝了不少酒,现在看见饭就有点反胃:“这事捅出去,牵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我大概是被记恨上了。”
现在的情况,面上是宏亚和康安秀园终止合作,可事实上,其他养老社区内,老人无论是否患上呼吸系统疾病,家属都闹着退保并索要赔偿,十年前受化工厂波及的居民也拉起横幅要说法……场面乱得失控。
“我这事办的……既没管自己死活,也没管别人的。”他自嘲笑笑,“被记恨上也不冤。”
祝云容舀了勺煲仔饭,盖上一片腊肠、一片腊肉、一根菜心,一起喂到他嘴边。
邹以珩三百六十度端详一圈,发现无从下口:“太遗憾了,我这嘴还没进化出大嘴猴那么大空间。”
这段时间他实在太累,目光染上倦意,玩笑话都透着三分苦,祝云容看在眼里,心脏隐秘地一缩。
“那你拿着,慢慢吃。”
邹以珩依言把那勺饭慢慢吃了。
“后边打算怎么办?”她又问,“有我能帮忙的么?”
邹以珩笑笑:“后边……总有办法。放心吧,哪儿有永远的仇人呢?”
是啊,哪儿有永远的仇人呢?
就像当晚,祝云容再次接到厉钰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