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正,公鸡啼叫过一阵,张莺被吵醒,闭着眼皱着眉头将被子往头上一拉,继续昏昏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又隐隐传来说话声,她翻了个身,推开腰上的手,将被子堵住耳朵,又接着睡。
又一会儿,乒里乓啷,叮叮当当……张莺气不打一处来,将被子一扔,趿拉上鞋子,砰一声推开房门,弹起一片尘灰,大吼一声:“干啥呢!”
几双眼睛一起朝她看来,二嫂马氏笑着走来,手里拿着盛着豆子的簸箕:“老三媳妇儿醒了啊?饭都要好了,快收拾收拾吃饭吧。”
张莺目光转一圈,转头要进门:“我不饿,你们先吃吧。”
“诶!”马氏喊一声,却未多说。
大嫂陈氏开口了,笑着道:“日头都这样高了,还睡呀,爹娘都醒了,你收拾收拾叫老三也起来吃饭吧,昨儿席上留了不少剩菜剩饭,得赶紧吃吃。”
伸手不打笑脸人,张莺转过身,看着屋檐下坐在竹椅上喝茶的公公,拿着扫帚在地上划拉的婆婆,拨弄簸箕中豆子的二嫂马氏,架火烧饭的马氏……
她清了清嗓子,道:“我昨晚累着了,我不吃,你们先吃吧。”
马氏噗嗤一声,捂着唇笑:“唉哟,公爹还在这儿呢,老三媳妇儿说话也不避着些,这让旁人听见,还以为我们家没有教养呢。”
婆婆王氏瞅马氏一眼,马氏抱着豆子,身子一扭,朝房中去,路上翻了个白眼。
王氏吩咐:“老三媳妇儿,去煮饭。”
大嫂陈氏也边架着柴火边道:“是啊,这是家里的规矩,新来的媳妇儿都要先做半个月的早饭,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帮你架好柴火了,你快来吧。”
新来的媳妇儿先要做半个月的早饭?这哪儿来的规矩?张莺简直气笑了,有哪个好人家让新婚的媳妇儿天不亮就起来煮饭的?这不是给她下马威是什么?
“我不吃,老三也不吃,不用煮我们的饭。”张莺又要扭头回房。
“你这话说的。”大嫂陈氏仍旧笑着,“你们不吃,爹和娘还得吃啊,赶紧收拾了来吧,天都亮了。”
张莺深吸一口气,转身关上房门,往床上一躺,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外面随即一阵哐哐乱响,扫帚剐蹭过泥土地面,刺啦刺啦,竹棍敲在墙上,砰砰乓乓。
“这老三媳妇儿也太不懂事了,娘,您别生气……”
张莺腾一下从床上弹起,一把掀开门,怒道:“娘的!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一时间,大嫂陈氏的锅铲停了,二嫂马氏的簸箕停了,婆婆王氏的扫帚停了,就连公公老邓头嘴角沾着的茶沫都忘了吐。
王氏一时愣住,抓着扫帚的双手微微出了汗,磕磕绊绊道:“新、新媳妇儿不做饭……”
“老娘我还没睡醒呢!你不是精神得很吗?有力气就赶紧做饭去!自己吃的饭不做,还指望谁呢?还有你们几个,看什么看?该扫地扫地,该洗衣服洗衣服,还用我教?”
大嫂陈氏战战兢兢朝她看来:“你……”
“谁再敢吵我睡觉,别怪我不客气。”张莺一把又将门摔上,隔着门边往床边去边骂,“我就不信了,哪个家里让新过门的媳妇儿天不亮起来煮饭,这事儿就算拿出去说我也不怕!”
她一脚踢飞鞋子,掀开被子正要往里躺,瞧见里面躺着的男人。
男人也朝她看来,几缕凌乱的发耷拉在雪白的脸上,嫣红的嘴角微微扬起,瞧着有几分楚楚可怜,她却看得有些烦躁。
“娘子……你好……”
“好什么好?笑什么笑?你也是个没用的废物!除了能弄我一脸口水还能干嘛?还不如田里的庄稼汉,还占老娘的床,闪开!”
张莺说着,往床上咚得一坐,险些将床里的人弹起来。
“我、我……”昨夜只是个意外,他行啊,他行的啊!邓琼没来得及解释,身上遮盖着的被子便被无情卷走,只留下一个拱起的背影。
他抿了抿唇,试探开口:“娘子……”
张莺猛得扭头瞪去:“又干嘛!没完了?”
邓琼小心翼翼朝她看去,可怜兮兮:“我冷……”
她看一眼他那副鸡崽一样的身板,心道若真将人弄生病了,还不知要花多少钱医治,便没好气将被子分人一半,继续侧卧背对着人。
天光已经大亮,日光从窗纸上照进来,邓琼听着身旁绵长的呼吸声,眼眸动动,轻轻将手放去她凹陷的腰间。
外面像是消停了,再没听见什么动静。
晌午,张莺睡饱了,眯着眼看着透进来的浓烈日光,推开肚子上放着的瘦骨嶙峋的手,隔着被子拍了拍他:“起了。”
邓琼揉了揉眼,坐起身来,长发如瀑垂下。
张莺左右看了圈,毫不客气吩咐:“去打些水来。”
“噢。”邓琼揉着眼,从床尾下地,穿好布鞋,拿了盆往门外去,在厨房外面的水缸里舀了水,又端进来,放在柜子上,“娘子,洗漱吧。”
未至清明,天还有些冷,张莺挽了挽袖子,手放进盆中的那一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没热水?”
邓琼愣了下,抬步要往外去:“我去烧些来。”
“算了算了。”张莺拿着新手巾往盆里一放,拧了一把,擦了擦脸又洗一把,往窗外悬挂的竹竿上晾,站在屋檐下漱了漱口,吐进门前排水的小沟里。
邓琼洗完走出门,站在她的身旁。
她擦了嘴,放下木碗,往厨房去。
厨房就在正房旁边,茅草屋顶,只有一面做了墙,朝着院里面的那面没做墙,一眼便能瞧见灶。
张莺这会儿有些饿了,正想煮些吃的,锅盖一揭开,里头却装了满满一锅脏筷子脏碗。
她退开两步,转头吩咐:“去,将碗洗了。”
邓琼将袖子挽了挽,提着桶又去打水。
张莺看他没有推辞,便转身去寻粮食,可所有的碗柜都翻遍了,也没瞧见半颗米,更别说鸡蛋肉食了,墙角摆着的几颗菘菜也已经蔫儿哒哒的了。
“你们家的米呢?”张莺喊一声。
邓琼拿着手中的碗,正要转头回答,老二媳妇儿马氏从旁边的屋子里探出头来:“唉哟,老三身子好了不少啊,平时病病歪歪什么活儿都干不了,成了亲是越来越生龙活虎了,水也拎得动了,碗也洗得了了。”
张莺瞥她一眼,没有理会,只看向邓琼,又问:“米放哪儿了?”
“老三媳妇儿饿了啊?”马氏又笑,“米面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不能放外面,锁在公婆房里了,他们这会儿都去地里了,你要是饿了,去地里寻爹娘要钥匙。”
张莺往厨房外走几步,朝正房看去,果然见那贴着红对联的破旧木门上挂着一把锁。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拽上邓琼:“行了,别洗了!”
邓琼放下碗,小心翼翼问:“娘子,去哪儿?”
“问那么多干嘛?赶快把手擦干净。”
“噢噢。”邓琼就着土墙边挂着的抹布擦了擦手,那抹布不知用了多久了,乌漆嘛黑的,像是洗不干净了,但是干的,将他手上的水渍擦干了。
马氏还在房里窗口那儿看着,似乎是准备看好戏,细眉飞舞,打探一句:“老三媳妇儿这是要带着老三去地里寻爹娘啊?老三身子一向虚得很,你可走慢点儿,别把他累出个好歹,娘知晓还不得心疼坏了。”
张莺看她一眼,拉着邓琼纤细的手腕大步往外走。
“诶?真要去地里闹了?”马氏自言自语嘀咕一句,叮嘱炕上的孩子一声,“你在屋里好好待着,娘去看看。”
她将鞋子一蹬,关上窗子,锁上门,快步往外追,不远不近跟在那两个背影后面。
“娘子,你走慢些。”没多远,邓琼已经喘起来了。
张莺扭头没好气瞅他一眼,却是松了手,放慢了些脚步:“走两步就喘,你还有什么用?”
他放下袖子,拉住她的手,一双桃花眼看来,眼尾天生带一点红,看着可怜极了:“娘子,不要凶我,好不好?”
张莺瞥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沿着河向前便是村头,村头有一棵柳树,越过柳树半里路左右,有一处黑瓦砖墙小院,张莺推开院门,径直走进去,看向穿着背心在灶台边打铁的汉子。
“爹,来活儿了啊?”
张钊抹了把脸上的汗,将手中的钳子放下,穿好衣衫:“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张莺左右看一眼:“爹,有啥吃的没?我饿了。”
“有剩饭,我去拿几个蛋,给你们炒饭。”
“不用不用,鸡蛋就放在老地方吧?我自己去弄,你忙吧,你那活儿不能停。”
“你去捡鸡笼里新鲜的,我这两天还没来得及捡。”
“行。”张莺挽挽袖子,拿了厨房窗沿上放着的小筐,随手塞给邓琼,“拿着,一会儿递给我。”
邓琼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娘子,要不我去捡吧?”
“就你那小身板儿,别被鸡叨了。”张莺一弯腰,钻进竹条围着的鸡笼里,接了筐,没一会儿,捡出满满一筐鸡蛋。
院门外刚跟来的马氏双眼放光,天呐,这么多鸡蛋,要是都是她的,那该有多幸福啊?
要知道她那个婆婆本来就抠得要死,又要给老三娶媳妇儿,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沾过荤腥了,昨儿办宴席,那群亲戚跟土匪一样,一点儿油星子都没给他们留下,几个孩子勉强分到了几坨肉,她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也不好跟孩子抢……这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