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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时均下了最后一台手术,已是晚上8点,他来不及换衣服便匆忙赶回了住院部病区。
手术中就接到病房那边的消息,阮萌萌泻药刚喝了一半,忽然开始发高烧,全身发冷,一直不停的发抖。
他脚步匆匆,走向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进门就看见对方紧闭着眼蜷缩在床上,身上盖着两床棉被,抖得厉害。
而值班医生站在她的床前,表情是不知所措。
陆时均走上前,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头,烫得吓人。
“39.2度,”护士说,“她按了呼叫铃,话怎么都说不清楚,我们过来后看见她一直在发抖,说冷,盖了两床被子后稍微好一些了。”
“吃退烧药了吗?”陆时均问。
护士摇了摇头:“病人不愿意吃,说吃了就不能做肠镜了。大概是下午麻醉师来会诊时提过术前用药问题,所以小杨就也没敢开药,正说着要请示你,你就回来了。”
陆时均看向垂头丧气站在一旁的值班医生,对方神情有些许不自然,他底气不足地解释到:“也不全是因为萌萌姐不愿意才不开方的,主要是这个全麻肠镜是师兄你走私人关系约的临时加场,忽然取消怕跟内镜中心那边不好交代……”
对方的声音越来越低,陆时均移开了视线,沉默片刻,才说到:“先用吧,总不能这么烧着。”
值班医生应声离去,护士跟着回去备药,很快病房内只剩陆时均,他一个人安静地在阮萌萌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从两人重逢至今,他好似还是第一次看见阮萌萌没化妆的样子,和当年变化不大,小脸依然只有巴掌大,鼻头小巧,睫毛浓密纤长,就是这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黑眼圈显得有些重,不似当年青春红润。
陆时均知道,这是贫血的表现之一,那个不讲道理的肿瘤正在蚕食她的生命。
目光移到床位处,那件奶白色的驼绒大衣静静睡在靠背凳上,早上被弄脏的衣角已经被细心的翻叠,裹在了看不见的背光面。
男人的眸如深夜,将自己的情绪藏得极好。
很快护士折返,陆时均不便留在病房妨碍对方工作,便回了办公室。
今晚的值班医生正好是下午去过阮萌萌病房的那位规培生,陆时均将人叫来,当面询问了一番下午问话的具体情况。
陆时均看着电脑屏幕上阮萌萌的病案治疗,陷入了沉思。因为他开口,年轻医生便没敢自行离开,只安静的站在一旁等待。
“给73号床的病人做个细菌培养吧,还有药敏测试,”陆时均说,“和泌尿外科那边联系下,看看他们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建议,记得给她开点消炎针。”
对方应声记下,回到隔壁值班医生办公室,开立完医嘱通知护士后,见陆时均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档案,似在思考。
他忍不住好奇心,走了过去。
“陆师兄,”大概是此刻的陆时均看起来比平日要多了一分烟火气,让这位年轻的医生生出了几分攀谈的心思,他斟酌着开口,“我听于师兄说,萌萌姐是你同学?”
“嗯。”陆时均淡淡应道,没更多表示。
大概是第一次触及这位不苟言笑的师兄的私人世界,对方显出了几分按捺不住的交流欲。
“她人看着好小一只,一点都不像30多岁的人,”小帅哥忍不住感叹道,“说话的时候好温柔,笑起来还可可爱爱的,根本不像是得了癌症……”
陆时均的视线猛然上挑,他盯着眼前的年轻医生,一声不发,直把人看得心里发毛。
“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你给她开那些检查吗?”陆时均问。
对方摇摇头又点点头:“是为了明确哪种抗生素对她有用。”
“还有呢?”陆时均又问。
对方茫然地摇了摇头。
陆时均目光徒然凌厉,语气森然地训诫道:“再怎么可爱也不妨碍她是你的病人。尊重病人的意愿没有错,做不了决策想先询问我也没有问题,但是为什么你说出来的理由都不是从病案本身出发,而是考虑了那么多和疾病本身不相关的因素?”
年轻的规培生的脑袋几乎弯得要点到了胸口,可他的无地自容却没有换来陆时均丝毫的心软,训起人来依然不留情面。
“你明明去了解过她的病情,也看过她入院时做的尿常规结果,细菌和白细胞数量都严重超标,结合今天CT检查情况和病人自述,是不是可以得出不排除间质性膀胱炎、甚至膀胱乙状结肠瘘的结论?”
“那她的高烧很可能就不是单纯的癌烧,用退烧药还是消炎药,需要做些什么检查辅助诊断,这些你只字未提,你的思考量在哪里?”
“全程就关心人家笑起来可不可爱?”
说到最后,陆时均的语气里明显带上了几分警告意味:“注意医患之间该有的分寸!”
小帅哥彻底哑声,他一直知道陆时均严厉,可被这么当面训斥,还是第一次。
虽说这个时间点里办公室就他们两人,他还是觉得有点委屈。
他不明白为什么陆时均反应那么大,想了半天,只能理解为是恨铁不成钢、关心则乱。
——对自己的不努力感到失望,为同学的病情感到揪心。
把人训老实了,陆时均慢条斯理的关了电脑,回更衣室换下了身上的白大褂。他拎上外套,再次回到了阮萌萌的病房。
此时阮萌萌用完药有一会儿了,身体已经平静了下来,看上去睡得很沉。
陆时均走进她,动作很轻地又一次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度依然滚烫依旧。
但针水正顺着滴管一点点流入她的体内,看上去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总是趁人睡着偷偷摸脑门,也不知道是啥怪癖好。”阮萌萌的声音自他掌心下方传来,像只虚弱的小猫,没什么力气亮爪子,挠人也像是在撒娇。
陆时均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就看见阮萌萌圆圆的一双杏眼盯着自己。
唇色和脸色一样苍白,却带着两分调侃的笑意。
一时间,又有少年旧事飘上心头,陆时均有些无语。
春游时的大巴上,是她抱着书包非要往自己身边坐的,行程过半,也是她先睡得东倒西歪的。
在某个大急转弯前,陆时均只是不忍心再看一次她头撞车窗的壮举,才勉为其难地提前伸出了手,撑着对方的脑门,将人往自己肩膀方向带了带而已。
真的是,讲不了一点道理。
陆时均没接话,神色平静的收回视线,抬手翻了翻床头上挂着的针水单:“今天开始每天三次消炎针,会给你开一些缓解症状的药,但估计效果不会很大,因为病灶暂时无法根除。退烧药带有镇痛作用,你今晚应该会好睡一些。”
阮萌萌眨了眨眼,睫毛随之轻颤,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陆时均,吃了退烧药,明天就做不了检查了。”
“没有关系,”陆时均说,“等你身体状态好一点再做也是一样的。”
“陆时均,我开始化疗后,就不会每天都发烧了吧?”阮萌萌又问,“感觉我的免疫细胞们好辛苦啊。”
“不一定,”陆时均想了想,严谨地说,“药物生效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那化疗后,肿瘤缩小了,是不是就不会有尿路感染的症状了?”阮萌萌努力翘起嘴角,笑得自嘲,“这时时刻刻尿频尿急尿不尽的感觉,真的太难受了啊,比戒烟还痛苦。”
“……也不一定,”陆时均说,“如果化疗的药物对你身体里的癌细胞没用,肿瘤甚至有可能反向生长。”
“啊……”阮萌萌表情露出一点惊讶,接着有所感悟般,“难怪中午问你是不是化疗后就能手术,你没给出肯定的答复,原来化疗后也有可能没效果甚至恶化啊。”
“我只能尽量做好事前准备工作,包括要给你做基因检测、预判用药情况,也是出于这个目的。”陆时均解释说,“化疗用的药物本身毒性就很强,用药期间人体所有细胞都会受到损害。理论上说,癌细胞并没有确切的具体指向,它只是那些质变性病细胞的泛称。而癌症就是这些细胞在往坏的方向发展后对人体形成伤害的一种具象化,谁都无法百分百预测这个质变方向和发展程度,所以一切只能等化疗开始后,才能根据结果求证。”
阮萌萌听得很认真,甚至还努力的思考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浅浅叹了口气,有点沮丧:“太复杂了,听不懂,总之你尽力就好,但——”
她看着陆时均,目光灼灼:“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都谢谢你了。”
“我会的,”陆时均冲她点了点头,“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说着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将手腕上搭着的那件黑色的风衣放在了她的床尾,捞起了她的白色外套,“帮你送去干洗,拿回来之前你先穿我的吧。”
“啊?”阮萌萌怔愣了片刻,才问,“可外面这么冷,衣服给了我,你出去穿什么呢?”
“我开车,直接到车库,走不了几步路,”陆时均说,“你也不可能一直躺床上,走动时还是得穿件外套,别冻着。”
“行吧,”阮萌萌没矫情,“那谢谢了,陆医生。”
陆时均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朝门口方向走去。
“对了——”阮萌萌开口喊到。
陆时均已经一只脚迈出了病房,门还没关,他安静的回过头,看向阮萌萌。
“你别骂小杨医生,他问我要不要吃退烧药了,是我坚决说不吃的。”阮萌萌说,“我们公司上万人的规模,一共才八个博士,各个都被当菩萨供着。而在你们这博士生只是个起步门槛而已,寒窗苦读十几年,医学生都挺不容易的,能多教点是一点吧。”
原来她那会儿是清醒的,陆时均想。
可自己当时并没有当众给年轻医生难堪,她却这上赶着替人求情,难道他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吗。
陆时均觉得心气有些不顺,他没接话,只看了眼门口的空调调节面板,上面显示室内气温32摄氏度。
他伸手将温度下调至28,关门前仿佛临时想起来般,语气随意地开口道:“说起来,你也注意一下,别总瞎撩拨科室里的小孩,人家小你十岁,扛不住你这随时随地散发魅力的。”
“???”阮萌萌一脸莫名其妙,她瞪着陆时均,有点生气地小声抗议道,“别造谣,是小我八岁,我问过了,他24才!”
“……”陆时均面无表情地看着阮萌萌,直到把人看得心虚地低下了头,才力度不算轻地猛然将门合上,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