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乌云退却,月朗星稀。
槐安街尽头的纸扎铺,铺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一道颀长的青色影子,从门里飘了出来。
影子隐匿在屋檐下的黑暗里,立了片刻,又一道小小的黑影从门里蹿出,在他脚边蹲坐下来。
青色的身影才往前又走了几步,顿时暴露在银色的月光下。
竟是个皮肤白如初雪,长发黑如新墨的年轻男人。
男人生着一双深邃惑人的桃花眸,长眉入鬓,唇染朱砂,清隽昳丽的脸庞,好像黑夜里的神秘莫测妖物。
他在街边站定,忽而蹲下身,摸了摸蹭在他脚边,那一小团黑乎乎的东西。
黑团子顿时软了下来,包裹住他的手。
“喵嗷!”
黑团子突然叫了一声,被男人拎着后颈提了起来。
男人拎着黑猫,径自走到纸扎铺的隔壁,一抬手,将猫丢进了隔壁花铺,靠在墙角的竹筐子里。
……
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林祈岁望着自己上方的棚顶,恍惚记起昨晚的事。
他猛地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竟然好好的躺在床上,连被子都平整的盖在自己身上。
难道只是做了个梦?
他翻身下床,打开屋门,却见外面的堂厅里,林长世的尸体还好好的坐在小凳子上,根本就没有像猫一样蹲着。
“呼……”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心道应当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再继续和尸体共处一室。
回屋穿戴整齐,又用发带将头发束起,林祈岁打算趁着今天没有下雨,去镇上逛逛。
林长世的尸体得赶紧找人帮忙操办后事。况且,多接触些人,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新的线索。
“林小子,出门啊?”
林祈岁的手指刚扣上铺门的锁头,一道沙哑熟悉的声音就自他身后传了过来。
是隔壁花铺的张婆婆。
林祈岁:……
老太太腿脚真好,耳朵也好。
“嗯。”他应道,头也没回。
“你爹呢?”
“……”
“死了,你昨天不是看见了吗?”
昨晚的噩梦,让林祈岁心情有点糟糕,说话就有些口无遮拦。
“哦。”张婆婆点点头,听到这话,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惊讶。
她像是完成什么任务一般,干巴巴的继续问:“那你这是干什么去?”
林祈岁揉了揉眉心,耐着性子回她:“找人给他准备后事。”
“哦。”张婆婆讷讷点头,“那快去吧,天黑前可一定得回来!”
霎时,一股寒意突然从背后扑来。
林祈岁一怔,猛地转头看向身后。
却见,昨天那个干瘦的小老太太,正拄着拐杖站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而她的肩膀上,赫然蹲着一只浑身漆黑的猫。
那猫昂首挺胸,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林祈岁。
这姿态,这眼神,又让林祈岁想起昨晚的林长世。
“林小子,天黑前可一定得回来!”
兀的,张婆婆开口道。
林祈岁:……
“好。”
他说完,扭头就走,再没回头看张婆婆和那猫一眼。
……
槐安街人来人往,街道两边的铺子鳞次栉比,客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林祈岁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想着若是办后事,该去哪里找人。
好在他没走多久,就见前面有一座义庄,几个穿着麻布衣的汉子,和一名着白衫的司公子正站在门口商议着什么。
待走的近了,林祈岁朝义庄里望了一眼,只见距离这几人不远的地方,停着一副棺架,那上面躺着一具用白布盖起来的尸体。
想来,几人就是在商议这具尸体的后事。
林祈岁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也没听清他们到底在商量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
“几位大哥,”他道,“我家里有人过世了,不知你们这几天有没有功夫帮忙料理后事?”
“又来一个……”一个汉子皱眉,“最近死的人也太多了吧?”
另一个跟着叹气:“这个死的后日就得埋了,却还不见家人来领,丢给咱们算啥事?”
“是要……排队吗?”林祈岁问。
两个汉子看了他一眼,都没说话,倒是一旁的司公子,见他生的清隽斯文,年纪又轻,好心开口道:“这几日恐怕不成了。”
他指了指身后棺架上白布盖着的尸体:“得等这个料理完了,才能帮你家办。”
“那要等几天?”林祈岁皱眉。
眼看天气越来越热,林长世的尸体再放几日,恐怕都要生蛆了。
“说不好,”司公子也是一脸愁容,“这人不知是谁家的,尸体放在义庄一直没人来认,最多拖到后日,就得拉去埋了。大后日是陈家娶亲,不能惹人家晦气。”
“再久了,尸体放不住,烂了臭了也招大家烦厌。”
林祈岁点点头:“那我再找找别人,给你们添麻烦了。”
司公子“嗯”了一声,转头又去跟那几名抬棺架的汉子说话了。
林祈岁也提步离开,经过棺架旁边,一阵邪风突然打着旋刮了进来,将那白布的一角高高掀起,露出了盖在下面的脸。
林祈岁余光瞥见,心头一窒。
躺在棺架上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的青年,小麦色皮肤,眉眼轮廓都很深邃,模样应当是不错的。
只可惜,他双目圆睁,愤怒的瞪着上方,脸上、颈上全是淤青和带着血痂的伤痕,耳鼻处凝固着干涸的血,一脸死不瞑目的模样。
这狰狞的死相让林祈岁有些不适,他移开视线,正要提步离开,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嗓音温润的咳嗽声。
“咳咳……”
他一怔,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只在车水马龙的人群中,瞥见一片青色的衣角。
林祈岁盯着那片衣角消失的方向,除了一个摆摊卖编筐的老大爷,再没看见别的什么人。
许是……听错了吧。
毕竟这两天他遇到太多奇怪的事了,一时精神恍惚也是有的。
在街上又逛了一会儿,林祈岁赶在天黑前回了铺子。
隔壁花铺的张婆婆搬了把摇椅,就坐在门口,抱着那只黑猫晒太阳。
见他回来,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露出一抹喜色:“林小子回来啦!”
“张婆婆。”怕她又向白天似的不依不饶,林祈岁敷衍的应了声。
“哎,”张婆婆满脸笑意,“林小子,你爹呢?”
林祈岁:……
应付过没完没了询问他爹的张婆婆,一打开铺门,迎面正对上坐在小凳上的他爹……的尸体。
林祈岁怔了一下,转身锁好门后,然后找了块破布盖在尸体头上。
既然暂时没法处理,那就先盖住吧,眼不见为净。
自从醒来就怪事不断,林祈岁从一开的震惊害怕,到现在已经开始有些麻木了。
眼看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决定先去后院看看,给自己弄些东西吃。
推开中间的堂屋通往后院的木门,院里的景象却又把他吓了一跳。
两口黑沉沉的棺材,就这么一左一右并排摆在小院里,棺材头正对着他所站的方向。
林祈岁深吸了口气,扶住了旁边的门框。
虽然他家开纸扎铺,卖的就是各种丧葬用品,但棺材和那些纸花、纸钱、纸人什么的还是不大一样,只是摆在那,就叫人觉得浑身发寒。
而且这两口棺材,一大一小,怎么看都像是专门为他爹和他准备的。
但害怕归害怕,他饿了一天了,病刚好身子还弱,这饭必须得吃上。
林祈岁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绕过棺材,进了靠东侧搭起的简陋灶屋,随便煮了口东西吃。
吃完后,就忙不迭的回了自己屋里。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屋里已经几乎看不清东西了。
林祈岁脱了鞋子和外衫,仰面躺在床上,回想白天的事。
今天出去逛了一天,收获不多,林长世的后事还没有着落。
眼看距离王家女出阁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他打算明天不再到处乱跑了,就在家里做做纸活儿,好歹把王家要的东西糊弄出来,然后再去打探一下王家女的情况。
这么想着,思绪渐渐抽离,他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半夜,林祈岁是被冻醒的。
伸手摸了摸身上,被子还好好的盖着。
可就是冷,冷的他浑身打颤,上下牙齿嗑在一起。
睡是睡不着了,林祈岁翻身坐起,摸黑穿好外衫,又把被子裹在外面,靠坐在床上。
本想就这么凑合一晚,外面的堂厅却突然响起“叩叩”的敲门声。
“林长世……”
“林长世!”
昨晚那道苍老沙哑的女声又响了起来。
“活儿干多少啦?我先替我闺女来瞧瞧!”
又是那东西,林祈岁抓紧了裹在身上的被子,不发一言。
“林长世!你开开门!”
“林长世……林长世!”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砰!砰!砰!
苍老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敲门声一声比一声剧烈。
林祈岁不予理会。
“老东西!快开门!”
“还有两天就是吉日了,把东西交出来!”
“交出来!老不死的!”
见他不理,门外的声音愤怒起来,边砸门边骂,还夹杂着“刺啦刺啦”刺耳的挠门声,听的林祈岁心里发毛。
就这样又僵持了片刻,外面依旧没有消停的意思,虽然那东西进不了屋,却也根本不打算轻易放弃。
林祈岁白天跑了一天,现在困的眼皮打架,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扯的他头痛欲裂。
“老东西!”
“交活了!”
“交活!交活!交——活!!!”
催促声,一声比一声急。
林祈岁咬紧牙关,终于忍无可忍。
“他死了!”
门外突然安静下来。
紧接着,那苍老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透着一股深深的疑惑:“死了?”
林祈岁不语。
那东西却兀的笑了起来。
“咯咯咯咯……”
“死了——好啊!”
“我亲自去找他拿!”
笑声戛然而止,这句话过后,外面突然没了动静。
林祈岁不敢轻举妄动,屏息静坐了半晌。
见外面真的没了声响,适才松了口气,裹着被子歪倒在床上。
可就在这时……
外面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脆响。
铺子的大门,好像开了。
林祈岁:!!!
他猛地坐起身,裹紧被子死死盯着自己房间门口的方向。
黑暗中,似乎有沙沙的脚步声响起。
——咔哒。
又是一声,他的房门也被打开了。
林祈岁瞳孔骤缩,盯着门口的方向,捏紧了被角。
一阵刺骨的冷风突然从他面前拂过,激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忽而。
屋内的烛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