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棠的伤还没有养好,杜义江回来了,带回了她和林琮意料之中的消息,四娘在京城的时候就是在陈承礼家中做厨娘。
“我们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被他们发现了,后来就有人一直跟着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假装出城,再折回去……”杜义江说着在京城里的遭遇。
“我们查了丁口帐,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开封府衙的人告诉我们,在京城,高门大户里隐匿人口是常有的事,不奇怪,谁还能去和他们较真呢!还是夏侯大人有办法,他竟然在外城找到了一个曾经服侍过陈承礼母亲的老妈妈,她还记得四娘,她因为年岁很大了,又孤身一人,没甚牵挂,所以愿意给我们讲这些事情,大约十年前陈大人曾经带回来过一个女子,外貌行事和我大宋的女子截然不同,阖府皆知陈大人对这女子有所企图,但这女子刚烈,硬是不从,所以得到的是和丫鬟一样的待遇,这女子却和四娘要好,不过八年前这女子突然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仆人们私下里说是被逼死了,但又无人见着尸体,那女子出事之后,四娘便提出要离开陈家,本来陈家是不允的,但是陈老夫人做主将四娘放了出来。”
小棠气愤地说:“一定是四娘知道陈家逼死那女子的内情,所以他们现在要杀人灭口了!”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时候动手呢?这都过了多久了……”杜义江自然想不通。
小棠和林琮对视了一眼,没有答话,且让他们先离开了,临走时杜义江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林琮:“对了,大人,这是夏侯大人给你的信。”
信写得简短,却有十分重要的消息,小棠见林琮神色凝重,急切地问:“怎么了?”
林琮答道:“我要找的那个叫童锐的就藏身在陈承礼身边……还有……”他欲言又止,有些担忧地看向小棠。
“傅临渊?”小棠猜测道。
林琮点头:“傅捕……他终是没抗住,那个接头信物上的图案并不是一样的,什么级别的人用什么样的图案,所以要查出同他接头的人并不难……夏侯已经开始查了,一有消息就会告诉我。”
“是谁出面买凶的,方隆自然会指认,但是这五起案子背后牵扯的都是不小的人物,这些人物呢后面势必还会有人,你准备怎么办?”
林琮慢条斯理地将信叠好,淡淡说道:“惩元凶,昭天理。”
好半天没得到回应,他抬头见小棠正垂头坐着,便笑问:“你担心我?”
小棠郑重其事地点头:“你这是要捅了马蜂窝了。”
“这个你不要操心,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
“把伤养好。”
小棠捶了他一拳:“我说真的……”
林琮无辜地望着她:“我说的就是真的。”
小棠虽然耳根发烫,但心里的担忧没有丝毫减弱,不管她怎么问,他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似将要面临的危险不存在似的。
光阴如水,不疾不徐地过着,到了七月中旬,林音音如愿诞下一女,粉白可爱,小棠喜欢得紧,三天两头往林音音家跑,还说要认这娃娃做干女儿。也就在这个时候,顾岩所犯下的五起案件的所有细节都已调查清楚,牵扯到几个职位不低的官员,林琮如实上报刑部,因涉官员,刑部不敢怠慢,继续上呈,官家大怒,命御史台务必彻查,然而濮议事件旷日持久,吕诲、范纯仁等坚持主张称仁宗为皇考,称濮王为皇伯的臣子悉数被贬,整个台谏几乎为之一空,所以对林琮揭开的事情的调查进行得异常缓慢。
炎炎夏日,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偌大的大内慈宁宫外面竟空无一人,仅余几株高大的芭蕉颓然而立,殿门上的竹帘垂下,挡住了要往外窜的凉气,一位衣着端庄素净的老太太坐在东侧屏风下的矮榻上,旁边一人躬身候着,面前也有一人站着。她听面前那人说着话,脸上很快出现愠色,将手中的一粒葡萄往旁边那人端着的托盘里一摔:“真是荒唐!”
面前那人见她生气,忙改口说:“太后娘娘息怒,外孙女婿做下这等丑事,臣下实难向太后娘娘交代,可是如今他已被下了狱,还望娘娘体恤外孙女,救他一命……”
说话的人是当今太后的叔父曹玮,其外孙女婿杨照于去年因私人恩怨买凶杀人,这事最终被揭开,如果曹太后不施以援手,怕是要被重惩。
曹太后恨恨地说:“救他?别说是他了,就是赵氏子弟犯了罪也是一视同仁。”
曹玮噤声不言,垂首站着,额上的汗直往下淌。
曹太后心气难平,又说:“祖父一生驰骋疆埸、南征北战,灭唐,平蜀,征汉……为大宋立下汗马功劳,可最难得是他从不居功自傲,恭敬克己,守拙藏锋,才有了今日的曹家,先时祖父的教诲,叔父都忘了不成?”
“都是臣下的错,娘娘莫要动怒,臣下治家不严,出了如此不肖子孙,臣下万死莫辞,愧对曹氏先祖……”曹玮说着淌下泪来,小心地瞄了一眼曹太后,又说,“我也说朝廷自有法度,犯了罪就当接受惩罚,可是太后也知道,小六娘自小病痛缠身,外孙女婿被带走的时候她也一并病倒,到现在也就剩一口气了……”
曹太后年纪渐长,哪里能听得这样的话?她烦闷地摆手示意曹玮不要再说了,只是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许多:“叔父如今年纪也大了,做小辈的还要让你这样操心,也实属不孝……老身如今也是幽居深宫,即便有心过问,怕也是没有那个力了……”
曹玮面上仍有忧色,可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暗暗朝旁边的任守忠使了个眼色,任守忠心领神会,曹玮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退出去了。
任守忠瞅着曹太后的脸色,再次将托盘递过去,曹太后重重叹了口气:“稷臣啊……人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这难守的岂止是江山啊!先帝在时,常夸我曹家满门谦恭守礼,安分随时,如今……老身真是愧对先帝……”
任守忠说:“太后娘娘无需自责,十个手指头尚有长短,曹家如今人丁兴旺,难保有那些一时管教不到想岔了的,只是……若此事在上报前私下通个气还更好些,如今被摆在台面上,倒让您为难,就是那办事儿的人,哪怕有心看顾些,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也难做……”
曹太后眉眼一斜:“我听叔父方才说是酸枣县的县令将这事给捅出来的?”
任守忠躬身说:“是。年轻人嘛,血气方刚,做事情难免不那么周全……”
曹太后歪靠在软枕上,想了一下问:“林琮?几年前他曾在翰林院供职,先帝还夸他不仅聪敏清正,还端方稳重呢!他这做派和他爹倒是像。”
任守忠回说:“是,只是不比他爹成熟慎重,还需再磨练磨练。”
曹太后不说话了,略沉吟了一会才叹道:“倒也不怪他,他秉公办事有何错?若那杨照安分守己,任谁人参他也都不怕!”
“话虽不错,到底是您亲近的晚辈,要真受了重罚,不光您和曹家名声不好,就是在官家跟前……”任守忠眉目低垂,适时地止住了话头。
说到这,曹太后倏地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怨色,想起了濮议那事儿,心里一阵不痛快,她虽最终让了步,却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宰执集团都向着皇帝,将提反对意见的臣子悉数排挤出去,将来就连她这个太后恐怕也要小心翼翼了。
“今日晚些时候,你将韩相公宣进来。”说完,曹太后阖目,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任守忠不再说话,出去将服侍的宫娥叫进来,自己则离开了。
刚回到小黄门当值的排屋,早等着的陈承礼迎上来,迫切地问:“爹,太后怎么说?”
任守忠严厉地望了他一眼,拂袖道:“还能怎么说?如今两宫失和,宰执们又都向着官家,她就是想插手,那也要那帮子人买她的账呢!再说,我朝对后族的管束一向严格,这事啊……够呛!”
陈承礼惶然,忙求道:“爹,那怎么办?”
任守忠斥道:“你怎么管的下人?!亏得那个管事没有攀咬你,否则现在你已经被下了大狱了!”
“爹……”陈承礼辩道,“这事儿子的确不知道,不过那林琮近来总是想寻儿子的错处,我就怕他还不肯罢手,通过管家再问出其他的事儿来……”他一边说一边觑向任守忠,看他的反应。
果然任守忠面色如铁,这一条线下来,他这好儿子干的不少事和他也脱不了干系,如今他自己也是韩琦等人的眼中钉,三番五次弹劾他,官家也是看在曹太后的面子上才暂时没有动他……
“晓得了!”任守忠心烦意乱地摆手,“今儿太后要召见韩琦,且听他怎么说吧,当真将那杨照剐了不成?把一国太后的脸往哪放?如果杨照有救了,你这边自然也就算了。”
陈承礼一叠作揖,千恩万谢地,又将带来的宝贝一一展示给他干爹看,两人又商议了一会才散。
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小棠忙将各处窗户都放下,然后就坐在檐下看自瓦檐落下的雨线,一会过后视线就停在阶下的两株海棠树上,青枝绿叶,在迷蒙的雨幕里更显挺秀。林琮果然依言移了两株海棠树来,郑主簿来时看了直摇头,说寻常人家庭中应种上高直的大树,方显门庭繁盛,若真要应和小棠的名字,也可以种上棠梨树,亦是高壮的,偏生移了这两株矮小的来……林琮未反驳,却只说小棠喜欢就好。
天色渐暗,此时,海棠树的叶子正被雨珠打得上下急速抖动,小棠看了出神,却见林琮没有打伞一径跑进来。
“呀!”小棠叫道,“怎么没打伞?”
林琮踏过未积水的路面,大步跨上台阶,冲到小棠身边,她忙替他掸去头发上的水珠,又说:“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本来约了几个行首说事情,雨太大了,也不是特别急的事情,我便让他们不要来了。”
小棠点头说:“你先进去换身衣裳,我白天浸了瓜果,待会我们一起吃。”
两人一同进屋,林琮去换衣服,小棠便忙着抬出小几,然后将瓜果切好,等他的当口兀自盯着外面发呆。
林琮动作很快,片刻之后就出来了,小棠听见动静朝他看去,只见他穿着一身白色宽袖长袍,没有束腰,半干的头发披散下来,洁净英俊的面庞,这身随意的穿着倒显出一种隐逸之士的风采,她呆了一瞬,才发现自己已然红了脸,只得转身去将灯台端来。
林琮见她这般,心里不免欢喜,随即在她对面坐下,两人吃着沁凉的瓜果,各自说着白天的经历。说笑间,林琮突然指着书桌说:“小棠,书桌上有封信,你去帮我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