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端默然片刻,还是艰难地开了口:
“师父。”
塌上的挽澜慵懒地坐起,伸了个懒腰。
涅白纤长的手端起自带的骨瓷茶杯,拨了拨浮沫。
浅啜一口,又优雅地吐了回去:
“我说小端啊,你这雪顶毛尖究竟放了多久了?一股子霉味。看来我自带茶具还不够,还要随身携着茶叶才行。”
沈容端依旧是一张冷脸,没好气道:
“上次某人来,说要喝茶,我就备下了。只是竟忘了他是位稀客,一放就放到了今天。”
挽澜闻言,扑哧一声,拍掌笑了起来,惊喜地看着沈容端:
“几年不见,为师最冷心冷面的徒儿竟然都学会阴阳怪气了。真是有趣,有趣。”
沈容端最烦他像逗猫儿似的逗自己,面无表情地开口问:
“是出了什么事吗?”
自己这位师父,素来最是踪迹诡秘,心思无常。
刚认识他时,他好饮酒,发誓要尝遍天下好酒,带着十一岁的她光靠双腿日行几百里,折腾得她差点死在路上。
六年后,沈容端的功法学了个七七八八,他的酒也终于尝得差不多了。
本来以为可以安定下来,结果他又莫名其妙爱上了品茗。
回想起当初惨痛的经历,沈容端表示:
自己坚决不要跟着他浪迹天涯了。
于是,挽澜就带着最小的徒弟斐然再度踏上了征程。
只是,没过几年,斐然也受不了这种风餐露宿、时常断粮、毒蛇猛兽环绕的恶劣生活,哭着被挽澜送来投奔了沈容端,在衙门里寻了个差事做。
自那次之后,沈容端就再也没有见过挽澜,也收不到他的音讯下落。
因此,她猜不透是什么风,将她这位便宜师父又吹了来。
挽澜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眯眯道:
“小端啊,你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整天裹着绷带对身体不好。干脆多举举鼎,把臂膀再练壮一点,然后就不用裹绷带了,和别人说你的胸膛练得壮就行。”
沈容端闻言,嘴角微抽。
她的师父,为什么十年如一日的老不正经?!
挽澜看见她的神情,认真道:
“这都是人之常事,没什么好害臊的。想当年,你月信初至,拿着染了血的胫衣来找我,说自己突然流血,只怕是大限将至。
当时我们在缥缈峰顶,四下连只鸟都见不到。为师只好撕了心爱的绫罗,给你作权宜之用。
哎哟,想想你那时候的可爱样子就好笑……”
说着,挽澜又前俯后仰地掩嘴笑了起来。
沈容端两眼一黑,直想晕倒。
挽澜笑了好一阵后,终于咳了咳,正色起来:
“为师前些日子行至清河府,听闻苏劲松过几天要生病了。”
“‘要’生病了?”
沈容端加重了“要”字。
苏劲松是川四布政使司的锦衣卫指挥使,她和他只在回皇城述职时打过几次照面,知之甚少。
挽澜点点头,“他是这么说的。”
“慢着。您是怎么打听到的?”
沈容端有些疑惑。
“我当时在他居室的屋顶上。”
挽澜一脸坦荡。
“哦。不用解释为什么在屋顶上。我不想知道。”
沈容端表情僵硬。
“还听他说,圣上要给兰因公主选驸马了。”
挽澜本来也没想解释自己为什么深更半夜趴人家屋子。
“他和谁说话?”
沈容端突然问。
挽澜摇了摇头:
“他没称呼那人。穿的又都是常服,我认不出。只记得那个男的眉毛很淡,声音比较尖。”
沈容端默默点点头,“您是觉得,这个苏劲松想装病,避过选驸马一事?”
按照盛朝的传统,对驸马的遴选必须在皇城完成。
候选人要在钦天监推算出的吉日到达皇宫,以备甄选。
但是,做驸马对于大多数为官者而言,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喜事。
当了皇帝的女婿,自然能得享一世富贵荣华。
兰因公主是圣上的掌上明珠,从小备沐圣恩。做了她的驸马,尤当如此。
但这也意味着,仕途基本上就到此为止了。
而且,公主贵为金枝玉叶,一般秉性也不同寻常。
——说得粗俗一点,就是难伺候。
因此,盛朝有很多为了躲避驸马遴选而闹出的笑话。
比如明明没病,却硬要找郎中把自己给药病,以免进宫。
还有许多人,在听到要选驸马的小道消息时就开始迅捷地定亲。
无论之前多挑三拣四、多眼高于顶的人,
在接到这个消息时都一下转了性,眼疾手快地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
甚至还有人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殿上失仪,只求落选。
因此,苏劲松要是为了此事装病,想来也是说得通的。
挽澜思索了一会:
“为师也不知,他是不是为此事特意装病。当时为师刚贴上瓦,便听到他说过几日要病;然后就开始说选驸马的事了。”
“他的原话就是‘过几日’?”
沈容端追问。
挽澜点点头。
见关于此事能说的都说完了,他又开始说下一件事。
“为师觉得很有必要再次提醒你,不要以为救了叶和凝,就能保全你一世的荣华富贵。你忘了叶家是怎么起家的?这样的一家人,是断然不会允许自己欠下还不起的恩情的。”
他依旧是笑意盈盈,一双好看得近乎妖冶的桃花眼却十分凌厉。
“他们见了你,表面笑脸相迎,内地里搞不好都想弄死你,免得你踏着他们的老路一路往上爬,最后把他们都踩下去。”
挽澜素来为人怪谲,虽然武功高强,却丝毫没有武林高手那种雄姿飒爽、仗义慷慨的气质,反而成天嬉皮笑脸,干的也都是一些荒唐无稽的事,很少会这么认真地说一席话。
“为师还听闻,纪钦明与叶世忠的关系比表面上的更复杂。你被叶家弄去了锦衣卫,其中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你要静心思之。”
沈容端点了点头。
虽然把话放进了心里,但还是有些不以为意,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形势逼人的压迫感。
虽说叶世忠精明得像修炼千年的老妖,但他的家族却无愧于“世忠”这两个字。
不仅先祖是与先皇一同打天下的猛将,后来更是满门忠烈,一心为国。
可恨几十年前的大奸臣方桧,竟屠了他家满门,唯余他一人侥幸出逃。
忍辱偷生几十载,等到新帝登基,方才大仇得报。
如此高义之后,就算再怎么好弄权术、手眼通天,沈容端的内心深处也还是对他提防不起来。
更何况,是他垂青于自己,让她能去锦衣卫做事。
而且,要是论起伤天害理,她的上司纪钦明似乎更擅长一些。
此外,叶世忠还把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养得天真无邪,甚至有点傻里傻气。
当初在皇城时,叶和凝便整天追着自己叫恩公。
后来她要到宜州布政使司赴任,他日日哭夜夜哭,恨不能充当官眷,随她同来。
……甚至吵得沈容端认真地思考过,叶世忠的这个宝贝儿子是不是有什么龙阳之好。
这么多年,叶和凝更是整日偷用官驿给她送信送物。
皇城到宜州,几万里的距离,她硬是天天能收到他的心意。
如果连她被这样掏心掏肺对待的人都在他们叶家的死亡清单上,那她的名字前面约莫也已经排了几页的人要比她先死。
她这条命,原本就是苟且得来的。
孤身一人,偷安于天地间。
她没什么要护,也没什么好怕。
“好了,要说的都和你说了,为师就先走了。”
话音刚落,挽澜就干脆利落地起身。
“好。”
沈容端也直截了当地准备送他出门。
“……你不挽留一下吗?比如留为师用个饭之类的?”
——连素来怪诞不经的挽澜,在面对沈容端时,都常常会产生一种自己好像很懂人情世故的错觉。
“您要吃饭,怎么不说?为什么还要我挽留?我怎么知道您饿不饿呢?”
沈容端一脸疑惑地反问。
“……”
挽澜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他实在看不出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他真不明白,自己这么个徒弟,怎么能当上三品大官。
当上了,还住在这么个破地方。
穿着双草鞋。
衣服也是皱皱巴巴的。
真是不忍细看,再看只怕自己吐血。
将将要踏出门,挽澜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
“对了。为师新得了一本叫《妙手偶得》的医谱,里面有记载把断指接上的办法……”
他还没说完,沈容端就把他推出了门去:
“那根手指,说给您,便是您的了。留着当纪念吧。”
话音刚落,院门就直接关上了。
独留挽澜在风中凌乱。
想当初,有人问他。
这世上可有比你更疯癫之人?
——当然有,沈容端!
那时的他和现在的他一起不假思索地答道。
*
挽澜走后,沈容端和衣在塌上歇了一会。
虽然身体处于游心太玄的入寐状态,但依旧保持着一丝细微却绵长的敏锐感知。
吱呀一声,院门轻启。
听开门的力道和脚步的轻重缓急,来者是她师弟,斐然。
衣料摩擦,有纸的声音。
约莫是他顺道从衙门带回来了信件。
斐然蹑手蹑脚地摸到沈容端床前,静静看着阖眼的她。
平时的师姐总是女扮男装、粗声粗气,一副一掌能劈死三个好汉的帅气模样。
很少能看见她如此恬静的表情。
“看够了吗?”
——他恬静的师姐突然闭着眼出声道。
“哇啊!”
——吓得斐然一个激灵。
沈容端坐起来,看着像只炸了毛的小白兔的师弟,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过,只是于她而言的笑意。
在斐然眼里,则是师姐露出了很诡异的表情。
——于是被吓得更惨了。
沈容端伸出手:“信呢。”
斐然才想起来这件事,急忙把信拿出来,
有两封信。
有一封沉甸甸的,一看就装了不少东西。
还有一封是用油纸做的信封,封口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