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会议室时，天已经快亮了。

杜常打着哈欠往停车场走，时不时转头看徐瑾遥，看她依旧炯炯有神，瞧不出半点困意，不禁又在心里感叹：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徐队，我多嘴问一句啊，”杜常停住脚步，犹豫开口，“你真不认识夏洵？”

徐瑾遥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给一个，头也不回地答：“我应该认识吗？”

杜常摇头：“那倒不是，只是……”

“有话直说。”

杜常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放她走，是因为你们认识。”

徐瑾遥脚步顿住，这次正眼瞧他了，只不过眼神冰冷，让人看了心颤。

“杜副队，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干刑警已经干了快三十年了，难道连最基本的保密原则都不清楚？你随随便便带一个私家侦探到案发现场，让她参与调查，已经严重违反了规定，但凡今晚不是我，而是别人，你现在都不知道要吃几个处分。”

她顿了顿，声音更是沉了下去：“我还需要说得再明白一些吗？”

杜常自知理亏，连忙摆手：“不、不用了，我听明白了，谢谢徐队，我以后一定注意！”

徐瑾遥微微颔首：“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送你啊徐队。”

“不用，我打车。”

-

浴室里一片漆黑，咕噜咕噜的动静愈演愈烈，仿佛快要窒息一般。

这动静持续了很久，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水面的气泡越来越多，咕噜声越来越大，伴随着浴缸里坐起的黑影，动静骤然消失，变成了急促的喘息。

夏洵蹭的一下站起身，随手摁亮了墙上的壁灯，柔和的光线立刻倾洒四周，她低头看向脚下，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血。

是清澈的水。

冷水让她身体紧绷，刚才闪过眼前的画面依旧萦绕在脑海中，迟迟挥散不去。

她从浴缸里走出来，身上的水嘀嗒嘀嗒往下砸，掀开面前的厚重帘子，她推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好像还残留着徐瑾遥的味道，冷冽干净，若有似无。

她忽然觉得很冷，迫切的想要取暖，于是脚步匆匆地回到了卧室。

这个用来睡觉的地方，弥漫着淡淡灰尘味，她原想打开灯，却又在开灯的最后一秒放弃了，她在黑暗里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着除了灰尘味和霉味之外的气味。

徐瑾遥进过这里，走之前她偷偷关上了门，试图留住记忆里的熟悉，但很可惜，她猛地吸了一口，得到的却是喉咙里强烈的酥痒——她开始剧烈咳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见过徐瑾遥的第二天，夏洵病了。

她一向不喜欢去医院，所以即便高烧咳嗽，也只是吃了点药就窝在浴缸里一睡不起。

就这么昏昏沉沉睡了两天，她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换做以往，她只会翻个身继续睡，但今天没有。

从梦里醒来的一瞬间，她察觉到砰砰敲门声还在继续，心脏立刻开始扑通乱跳，几乎是下意识冲出了浴室，去楼下开门。

然而看到门外穿着校服的女生，她眼里的惊喜消失得一干二净：“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女生笑着上前一步，抬起手背贴在她额头。

下一秒，被她随手拍开：“你不去学校上课，来我这儿干嘛？”

“好几天没见你开门了，怕你死在里面，确认一下。”女生拢了拢书包背带，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看到夏洵光着脚，顿时皱起了眉头。

“确认好了吗？”夏洵往前一步，抬手撑在半开的卷帘门上，“出去，我锁门了。”

女生被推了出去，着急忙慌伸手挡住，不让关门：“哎哎哎！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夏洵动作一顿：“说。”

女生没有立刻开口，忽然笑了起来：“我要进去说。”

夏洵又要关门。

女生急道：“我说我说！”

夏洵耐着性子站在原地，脑子因为长时间昏睡而混沌，意识也跟着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光是站稳就已经废了不少定力，实在不想跟这个小孩浪费宝贵的睡觉时间，抬手看了眼时间，随即抬头：“给你三十秒。”

“我爸死了。”说这话时，女生眼睛亮晶晶的。

夏洵一愣：“怎么死的？”

女生勾起唇角，轻声道：“菩萨显灵，替天行道了。”

-

五年前，霍竹小学六年级。

正值周末，她被爸爸支出去跑腿买烟，回来路上下了大雨，她浑身被浇了个透心凉。

她把烟递给爸爸的时候，爸爸碰到了她的手，她觉得恶心，抓起旁边的烟灰缸就砸了过去。

从家里跑出来之前，她回头多看了几眼，看见爸爸头破血流，像头恶鬼一样追了出来。

吓得她鞋都来不及穿，扭头就跑。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突然之间很讨厌爸爸。

看见他喝水觉得恶心，嚼饭觉得恶心，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觉得恶心，对着垃圾桶剪指甲也觉得恶心，总之爸爸做什么她都觉得恶心。

妈妈问她原因，她说不出来，她就去问班上其他女同学，会不会也这样，结果发现只有自己这样。

女同学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她想了想，说不出个具体时间来，只说是电视剧里就是这么演的。

一问哪部电视剧，她说还珠格格。

女同学惊讶：“还珠格格为什么会让你觉得爸爸恶心？”

她答：“皇阿玛摸紫薇的手，想让她当妃子，我爸也牵过我的手，你说恶不恶心？”

女同学又惊讶：“可皇阿玛那时候还不知道紫薇是他女儿啊。”

她又答：“可我爸知道啊。”

女同学觉得她说得有理，于是点头附和：“我妈也说过，爸爸是男的，女生要跟男生保持距离，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爸有点恶心了，之前期末考试考砸了，我爸打了我，气得我偷拿他牙刷去刷厕所，结果他到现在说话都是一股厕所味呢！”

她跟女同学一拍即合，下午放学回家，一路都在细数自家爸爸的各种恶心行为，一直嬉笑到回家。

从那之后，她对爸爸的容忍程度越来越低，这次拿烟灰缸打人也着实是因为忍无可忍。

霍竹以前都只有挨打的份，今天难得硬气一回，啪嗒啪嗒在雨里飞奔，石子扎进脚底也不停下，一路头也不回地狂奔。

她太清楚自家老爸的德行了，但凡她今晚被逮到了，绝对少不了一顿毒打，反抗得了一时，也反抗不了一世。

她逃跑的热情快要被大雨浇灭的时候，突然看到远处高楼上的灯牌亮了起来——那家书店！

霍竹之前来过一次，以为有漫画书，结果发现都是些文绉绉的旧书，之后再没来过，今晚慌不择路地跑，居然叫她跑到了这里。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缘分使然，那一晚，书店老板及时出现救了她。

给她棉拖鞋，给她热水袋，让她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的毛绒睡衣，那是她睡过的第一个安心觉。

因为家里不让锁门，所以即便有自己的房间，也会担心谁突然把门打开，发现她根本没睡着，而是在玩。

她喜欢来这里，喜欢那些闻了就会打喷嚏的旧书，喜欢地板上的裂纹，也喜欢泛黄的天花板上，挂着的吊灯，不过最喜欢的，还是那邋里邋遢的书店老板……每次递给她的糖果。

五年时光转瞬即逝，她已经快高中毕业了，而她那个动不动把她追出家门的爸也死了。

以后家里就她和妈妈，她再也不用偷偷摸摸过来，她可以正大光明出现在这里，不用担心给书店老板带来什么麻烦。

因为最大的麻烦已经没了。

“别跟我扯什么菩萨，我不信这些。”夏洵的声音叫醒了她。

霍竹收回思绪，甜甜笑道：“我知道，开个玩笑嘛，最近的连环杀人案你听说了吧？”

“嗯。”

“三天前的凌晨，我爸被那个连环杀手杀了，警察怀疑凶手是我妈，天天上门找她问东问西，听我妈那意思，这两天一直有人跟着她来着。”

说到这，霍竹顿了顿，挑眉道：“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嗯。”早在夏洵说出有人叫她调查外遇时，她就已经猜到了霍竹的妈妈会被警方怀疑。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夏洵转身走进店里，步伐有些虚浮。

霍竹趁机钻进店里，跟在她身后说：“对啊，也顺便过来看看你。”

“你这几天都没开门，我很担心你。”

“担心什么？”夏洵头也不回，“我死不死跟你这个小屁孩没关系，你能管好你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霍竹追到她面前，把人拦住：“班主任说了，以我现在的成绩，一流大学随便我选，要是不想考了，还能直接保送，但那些都不重要，对我来说，你比上大学重要多了，我是真的担心你！”

夏洵闭了闭眼，懒得继续废话：“行，那我谢谢你的担心，现在你也看到了，我人没事，你赶紧回学校吧。”

“你有这么讨厌我吗？又要赶我走。”霍竹皱起眉头。

高烧反复，夏洵脑子还在晕乎，只好双手合十拜了拜：“算我怕了你了好不好，赶紧走吧，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我困了，上楼睡觉。”

霍竹撇撇嘴，让开路：“你真没事？”

“嗯。”

“那好吧，那我回学校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霍竹冲着上楼的背影喊，“你要有什么事，记得给我发消息啊！我可以请假的！”

夏洵没应声，消失在楼梯口。

哗啦啦——

霍竹把卷帘门放下来，抬脚一踩到底，转身离开。

走了没多远，她忽然感觉身后有人在看她，可一转头，身后空无一人。

她收回视线，加快脚步。

殊不知，在她走出巷口之后，远处墙角的阴影处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上半身依旧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下半身修长笔直。

脚下是一双棕黑马丁靴，鞋面发亮，一尘不染，露出来的一小截脚脖子白净无暇，几乎跟阳光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