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被通体森冷冰凉的毒蛇缠身,寒意由头到脚过了个遍,玉池微顷刻察觉眼前之人绝非隋阙。
至少此时此刻不是。
不过是套着隋阙的躯壳,里边是什么,无从而知。
他躲掉对方刻意添了力道,致使站直身子都有些困难的手,一连数招不敛狠意的招数丢在他身上,都被对方险险避开。
应当是还未完全掌握身体的控制权,那人躲闪时虽有技巧,步履却并不稳当,每一下动作幅度极大,像是下一瞬便要摔倒在地。
玉池微渐渐占了上风,逮准时机张开五指掐住他的脖颈,连带着掼退几步。
“隋阙”神情诡异,眼白比平常硬生生放大了一圈,直勾勾盯着他扯着嘴角笑,像是那些个傀儡师尚未彻底制成的傀儡人偶,瘆人得紧。
他面色因过度缺氧已经有些发紫,还是憋足了力气张开嘴,一字一句:“乖,徒,儿……”
玉池微眉头一拧,下意识力道加大,可“隋阙”一息之间瞬时变化,又恢复他记忆中的冷静肃然,周身气压蓦地炸开,震得玉池微后退数步。
隋阙沙哑着声音咳了咳:“混……账。”
玉池微背抵墙面,甫一稳住身形,立即朝着隋阙欠身请罪。
哪知垂首抬眼的功夫,隋阙再度变了样子,只听头顶不远笑声飘来:“他倒是带了个好徒儿,把你教得这样乖巧温顺。”
玉池微心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是若是不听话懂事些,岂不成了不忠不孝?
他借着腿下蹬地的力道飞身向前,衣角还未触到分毫,“隋阙”恍惚踉跄了下步伐,撑着一旁的香几才算没有栽倒在地上。
玉池微在半道堪堪卸力收了手。
眼下隋阙早没了以往那副不容侵犯的姿态,极力忍耐体内的波动起伏,压制那想要冲破桎梏,不属于自身的意识,痛苦到五官扭曲。
他同另一半灵魂争夺着身体的掌控权,顾不得言说其他,呵声让玉池微去将他储藏的灵丹拿来。
玉池微迅速转身去拿,倏忽又被扯住胳膊,被迫停驻原地。
“隋阙”与那狗皮膏药无差,不依不饶,他紧蹙着眉试图挣脱,可对方力气异于常人的大,几近要将他的手臂捏断。
玉池微回身横扫,同样被避开。
隋阙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态间来回转换,场面混乱不堪。
最终隋阙应是调动起体内全部灵力,嘴角逼出殷红的血液来,强撑着抬起眼皮看向玉池微,嘴唇微动了动似乎想要交代些什么,可惜依旧被另一人截了胡。
鲜血涂抹过后愈显得唇红,“隋阙”仿佛没有受到方才所发生的一切的任何影响,望向玉池微道:“如若想要救你师尊,便来秽烬界垣寻我……”
尾音悠悠荡荡于房内散开,隋阙闭上眼,彻底昏了过去。
秽烬界垣,魔族侵占的地方,由魔尊殷钟郁掌管大权。
对于此人,玉池微知晓得并不算多。
体弱多病,常年病痛缠身,擅毒。
早些年不知在何处因何事得罪了人,叫对方给打断了腿,出行只能依靠轮椅或手下的人轮换着抬。
托殷钟郁的福,如今的魔域整个被毒瘴笼罩,若非对自身实力极为自信之人,轻易都不愿踏入那处半步。
毕竟只要进了那毒瘴里,便意味着主动将自身送到殷钟郁的掌控中,迷蒙看不清的地方,往往危机四伏。
这便是玉池微能了解到的,有关魔尊为数不多的信息。
不知怎得侵入隋阙体内的那人能直言让他去寻,其中绝对有鬼。
可如今看隋阙这模样怕是当真敌不过那魔域的歹徒……
玉池微将他扶去床榻上躺下,紧跟着在一旁坐下,沉默地注视师尊的侧脸良久。
这一守,便是三日。
玉池微闭了闭眼,疲惫感铺天盖地涌遍全身。
三日,他给隋阙喂了灵丹,寻过药修来看,可对方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踪迹,仿佛是那无名之人无声地嘲弄警告。
站起身略微活动了下僵硬的身躯,他拿了隋阙摆在绘着望山居全景屏风后边的“洛书”剑,不敢再过多耽搁,匆匆赶去。
殷钟郁……
他和师尊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从前都未见过对方现身?那接连几日隔壁的喘息……也是因为这魔尊导致的么?
师尊又为何在出现异状时,叫他搬去望山居呢?
玉池微随着一名,自称是魔尊特意派来迎接的魔使往毒瘴深处去,脑中思绪纷飞,无论如何也理不清这其中的由头。
须臾,后颈一阵刺穿皮肉的疼痛,玉池微二指飞速翻转,抬手放在眼前,一只紫黑色小虫正夹于二指间。
那虫子约摸大指指腹大小,被玉池微逮着时,无数条细长的虫足还在疯狂混乱抽搐摆动,硬壳小腹上赫然染着斑斑血迹,显然是刚从他脖颈吸出来的。
心下一阵恶寒,玉池微强行遏制住恨不得将整只手一并砍掉的冲动,洛书出鞘,白光晃眼间小虫碎成两瓣落在地上。
魔族一行素来因不怕得罪人而性格坦率,走在他跟前引路的魔使见状,毫不遮掩地捧腹笑起来。
“天蚕宗的仙君竟怕这些小小虫子,哈哈哈哈……”
“……”
许是他从来都自以为是地认为,害怕与讨厌是两码事,不能混作一谈,可现下却让人看了笑话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玉池微掏出帕子,蹭干净手指上残留的那东西分泌出的恶臭液体,冷不丁余光瞥见帕子一角歪歪扭扭的一朵小花。
小花模样甚是丑陋,花蕊足足比五片花瓣总和在一块还要大,东倒西歪地躺在帕子角,硬生生显露出几分可爱可怜的意味。
这是他与施引山尚且还“情投意合”时,难得的一次向对方不算过分地使了回脾气。
许是那时施引山或多或少对他还有情意,竟也没有径直扭头离开,反而罕有地耐下性子,在窗边自清晨坐到黄昏,艰难地拿了块素净的帕子绣上图案。
模样并不悦目爽心,可当玉池微看见它的那一眼,便什么火气也生不起来了。
现下被他擦手弄得有些脏污……找个时机烧掉算了。
“前方便是魔尊的住处,你自行进去便是。”
魔使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拽回,玉池微眸光闪了闪,这才抬头打量起自己面前的建筑。
与他想象中不同,魔尊的住处并非阴森昏暗,毒瘴只弥漫于秽烬界垣周遭,愈往中心处来,便愈发稀薄。
建筑从某种角度来看,虽不说像他住在皇宫里时那般奢侈华贵,却也十分宜居。
也不似书上所说,魔族制度森严,人人都分三六九等,玉池微甚至从不远处还看见有孩童嬉笑打闹着经过。
殷钟郁……或许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可怖。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玉池微抬脚踏入门槛。
方一进去,便与最上方规规矩矩端坐着的人对上视线。
那人眉眼天生略显下垂,面容呈现出颓态,皮肤透着病恹恹的惨白,整体瞧上去不可否认的赏心悦目,雄雌莫辩的阴柔。
若不是对方远宽大于女子的骨架,玉池微怕是当真会以为这人是个姑娘。
全然不像他附上隋阙时表现出的那副癫狂神态,殷钟郁望向玉池微的眼神相当柔和,嘴角也带着丝缕温和的笑。
他冲玉池微伸出手:“过来,让我好生瞧瞧你。”
玉池微犹豫踟蹰片刻,转念想到自己已然自发投入陷阱,都已经站在秽烬界垣的土地上,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他衣袖下的手不由自主握紧“洛书”的剑柄,迈步走到殷钟郁身边。
殷钟郁向前微微倾身,伸手轻柔地抚上他的脸庞,虽立即便被玉池微毫不留情地扭头避开,他也并不发怒,只是自顾自轻叹感慨:“只差一点,你便是我养大的了。”
殷钟郁眸底不易察觉地掠过阴鸷。
若不是隋阙那个伪君子……若不是隋阙那个该死的伪君子!
玉池微不知对方此话从何而出,没工夫待殷钟郁继续沉浸于自身情感之中,打断道:“我已守信来魔族寻了你,可是能让我师尊醒来了?”
殷钟郁回过神来,目光又放回眼前年轻的,满心都是他那欺瞒得他好苦的师尊的剑修,心中不甘嫉妒更甚。
“莫要急。”殷钟郁侧头唤了声“阿微”,从侧室走出一名尚显青涩的少年,端着一壶酒和酒盏。
玉池微曈昽骤缩。
那名“阿微”,不仅名字与他有几分相似,身形面孔,更是跟他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只是较他现下年岁更小些。
殷钟郁见他愣神,轻笑一声:“阿微是不是同你长得极像?”
玉池微神情复杂,何止是像?
怕是连他自己对着铜镜来回打量,都未必能看出分毫差别。
殷钟郁不对这番诡异景象做出解释,替玉池微倒了杯酒:
“你将这杯酒喝尽,我便放了隋阙。”
玉池微抬眸看他一眼,接过酒盏毫不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殷钟郁笑着摇头,从他手上拿回酒盏,摩挲着滚烫的白瓷杯壁,指尖都被灼得微微泛红。
“你这些小把戏,在我面前还实在不够看。”他将酒盏放回“阿微”手上的食案。
玉池微早知殷钟郁不仅擅毒,还擅炼蛊。
他方才探了酒盏,并未感知到酒里有某种毒物存在,那么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杯底藏有无色无形的蛊虫。
他在入口前运起灵力,霎时将酒盏温度提到极致,美酒瞬息间化作雾气埋没口中。
殷钟郁转而拿起另一只酒盏,倒了酒悠悠喝下:“不信我?觉得……我会给你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