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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河灯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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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焰口的仪式结束,香客们方全了兴致。虽是八月十八,已过了立秋的日子,夜里还是有些暑热的。一群人围在一处,只为了瞧上一眼热闹,不料出了一额头的汗,薄薄地覆着,触手生腻。

那些乘马车而来的小姐、夫人们,到了佛祖跟前也只有一双绣鞋大的地方可以站立,脸上搽的香粉不知化了几轮去,显得怪狼狈的。此刻正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纨扇扇风,垂头敛目,和仆役们低声抱怨着,说惹了一身泥,得赶紧回禅房拾掇拾掇。

还有些香客,观赏完仪式后便连夜乘车返回梧城。不过是少数,且都带着武婢或得力的护院——毕竟赶夜路还是有些危险的,尤其在这渺无人烟的深山中,时有伥鬼伤人的事传出。伥鬼食人精血为生,爪大如斗。它一爪下去,能将一成年壮汉拍得鲜/血淋漓、脑/浆迸裂而死,比山匪还可怕。

早些年,梧山的山沟中还有居民聚居。后来伥鬼横行,各家有被叼了小儿去的,还有至亲被咬死的,尽是些血淋淋的祸事。猎户们虽然胆大,但那虎皮蒙着的肉身似是刀枪剑戟皆不能入。不知是有一只伥鬼,还是有一群伥鬼,短短三年间,咬死了十几人。两年前官府派兵围剿,竟未寻得一丝踪迹,仿佛那虎得了山神庇护,轻易不能打杀了去。

无法灭伥鬼,山民们只好迁村于梧山、长阳山外,形成了新的家园,至今相安无事,安居乐业。

秦凌羽听着跟前一蓝襟书生讲故事吓唬年轻的小姐们,忍不住撇了撇嘴:伥鬼为祸不假,可得了山神庇护完全是无稽之谈、故弄玄虚。兴许这凶虎,只是去了别的山头为非作歹呢?

但听那蓝襟书生摇了摇折扇,揽过香风阵阵,接着将故事续了下去:“村里的老人觉得,这虎在这山野林子中不知活了多少年,生了灵性。为保全村人,在这山隘口的平原定居后,立了一座庙,供奉于它,立誓永不相犯,最终得以平安。”

一鹅黄襦裙的少女听了,怯生生拉住身旁婢女的衣袖,道:“你知道得如此详细,像是亲眼见过的呢!”

书生“啪”地一声合上折扇,笑道:“这位小姐猜得不错,我确实是亲眼所见,才能说得这般详实。毕竟当年迁村,我就身在其中啊!”

少女睁大了眼睛,道:“山隘口离此处可不近,公子可雇了车马来?”

当看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衣服上补丁摞补丁的样子,哪里来的银钱雇马?少女有些不好意思白听他的故事,便捅了一下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当即会意,掏出一点钱,就要递给书生。

秦凌羽倚在石桥上——这回她得了法门,就算无人推搡,也用两只手牢牢地握住了栏杆。

这一幕,怎么看都像是戏文里写的桥段。落魄书生和翩翩佳人,相逢于月下。

桥下池塘中,芙蕖尽数绽放,艳红的花瓣,吐着鹅黄的蕊,风情万种,暗香袭来。

然而,这落魄书生并未接过佳人好心赠予的路钱,对佳人微微颔首,道:“小姐好心,我却不敢受。我虽清苦,但还能温饱,今日已回了师父,借宿于此。这钱,还是小姐留着自用罢。”

秦凌羽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书生当真木讷,不解风情。前世,她那位大师兄也不遑多让,好不容易得了师门助力、师娘做保,初次约人家姑娘出去,却只聊些学术问题,气得姑娘跑了。

看得出神时,瞿青登上石桥,迟疑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公子,今日是中元,您是不是忘了什么要紧事?”

她有些莫名其妙,将中元前后能干的事都细细想了一遍,反问道:“有何要紧事?”

前案已大致了了,只待顾桢找出那口箱子;至于她么,已经绘好了工具的图,出了山隘,寻一手巧匠人将其打制出来即可。

瞿青又忖了片刻,觉得这话不好当众说,只得凑近了些,附耳道:“大人,您每年都会祭奠二老,今年怕不是忙忘了?”

说完退到一边,忐忑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今日月有晕,空气也闷热,穹宇暗红,目之所及,仅有一颗玉衡星闪烁着微芒。不知何时,这片绿茫茫的山地中会落下一场大雨来。

可这会儿还没落雨,秦凌羽心里平地炸响一声惊雷,但还是按捺住讶异之色,道:“怎么会忘?方才人多,故而没去。”

自放焰口结束后,她并未注意沈鹤去了哪里,也无权管他去哪里。

朝桥下一看,书生和小姐不了踪影,独留石砖上精雕细琢的佛莲,在一地月色中寂寞地盛开。

辞了瞿青后,她的意识因风寒已有些昏沉,但还是忍着不适回到了他们居住的客舍,敲了门后无人应答,只好询问了一个上夜的僧人,问他是否曾见过一个十七岁穿水色衣衫的姑娘;如果见过,又是往何处去了?

根据僧人的回答,她寻到寺院后门处的一片竹林。竹竿掩映处,是一道月亮门,门后隐约传来流水声。

这里是僧人们平时浣洗衣物的地方。水源来自于山上一口天然泉眼,因水在光下呈缥色,至清而无鱼,得了一雅名,唤作“照影”。

她没有上前,而是藏在门后,静静地看着那身穿水色衣衫的少女俯下身子,将两盏河灯放了出去。

河灯是用纸折就的,浸了水后有些摇摇晃晃的,但还是打着旋儿,向远处漂去。灯火晦暗不明,不知前方是否有石头阻拦而搁浅,也不知最终会随水流向何处。

世人皆道,北镇抚司内有一尊观音面、魔鬼心的煞神,却不知,这尊煞神心中尚有一处柔软,留给了亲人。

京中坊间流传的,上有宫闱秘辛,下有张家长、李家短,夹在二者之间的,则是京官们后宅那些八卦糗事。

沈鹤因恶名远扬,即便生得不错、也已到了该娶妻的年纪,还是没有成家,根本没有给坊间嚼舌根的机会。换句话说了,谁敢嫁他?就算有哪家姑娘敢舍生取义……嚼他的舌根子?今日嚼了,只怕明日就要被割了说话的家伙!

可后宅又不是唯一的话头,说道官员父母、兄弟姊妹的,大有人在。连她在秦府那半日,亭中乘凉时都听几个小丫头七嘴八舌地说了某位大官的亲妹妹遇人不淑、一纸诉状告到圣人面前一事。

奇也怪哉的是,亦无人提起沈鹤的爹娘。能生养出此等冷情冷性之人的环境,到底与秦凌羽这种蜜罐子里泡大的孩子不一样。

沈鹤长住北镇抚司,她甚至不知其是否在京中找牙人置办了宅院。那冰冷血腥的地方,被称作“家”实在可怕。

他爹娘缘何不在了呢?

无家之人,无根之萍,也怪可怜的。

她被自己忽然之间的念头骇了一跳,险些将脚下的竹叶踩出声音来。

她为什么要同情沈鹤?定是病糊涂了!

照影泉边,沈鹤站了很久,望了很久,直到两盏灯没入远处的黑暗中,才有要转身离开的样子。为避免尴尬,她忙趁着有僧人端了木盆来浣衣,拨开竹枝跑走了。

*

夜里,秦凌羽睡得并不踏实。

不知怎的,悬空寺那座千佛窟在她眼前挥之不去。窟内,除她外空无一人,她却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浑身的不自在。

当她抬起头,看向洞窟后壁中央供奉的观音像时,竟发现那慈眉善目的菩萨亦低垂着眉眼看向她。漫天的神佛,也将视线投来。

惊出一身冷汗后,她从榻上坐了起来,伸手探了探额头,这才发觉有些烫手。

摸下床倒水时,她迷迷糊糊地觉得外边太亮,不像是深夜。待推开窗,才发现是一簇簇的火把,被武僧拿在手中,奔向悬空寺所在的山崖下。

大半夜的,这是在做什么?

她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润了润因发热而干痛的嗓子,不想再理会旁的事,捏起被衾一角就要再度昏睡过去。

系统:【宿主,外面好像出事了。】

想起那个古怪的梦,她还是心有余悸。不过悬空寺早关了,能出什么事?于是翻了个身,卷紧了被子,道:【你放心,出再大的事,也不可能是出了人命。我是什么人?我就一画图的,又不是死神少女,走到哪里哪里有命案……】

就在意识再度昏沉时,一句话从没掩好的窗外飘了进来:“小师父,外面是怎么了,为何这么吵?”

她认得这声音,它属于那个不要小姐银钱做路费的落魄书生,想来天色已晚,他不好回村,只得在此借宿一晚。

她皱了下眉,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抽出手臂,想要将窗户关好,却听一道略显稚嫩的嗓音颤抖着道:“寻寺的师兄走到山崖下时,看见草丛中好像有人。走近一看,竟……竟发现是……”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这书生遇事却显得异常冷静,没了半点和小姐说笑时的模样,道:“不着急,这里离那里还远,没什么好怕的。究竟怎么了?”

小沙弥年岁小,修为不及众位师兄,一时间连“阿弥陀佛”都忘了道,也忘了这里香火旺盛、鬼怪难侵,将素日念的经都念回了肚子里,道:“那草……生得高,走近了看,才……才晓得是我的一位师兄。可是好端端的,他怎会坠崖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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