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两日的调养,加之青璇的医术,春月身上的外伤正在痊愈,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还无法下床走动,可精神却是好了不少。
这日,她正在床上安卧,便听得一阵叩门声响起,很快那位曾经出现过的姑娘走了进来。
青璇见春月眼中不再如从前那般防备,也微微宽了心,寻了个椅子径自坐下,与春月彼此寒暄一番。
“春月谢姑娘搭救,姑娘大恩大德,春月毕生难忘。”春月挣扎着便要从床上起身,却被青璇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
青璇摇了摇头,道:“你不必先急着谢我。”只是春月说的这番话,好像有几分耳熟,在扬州似乎也有人这般对她许诺。
比之这些无用的托词,青璇从怀中取出一张有些皱巴的宣纸,在锦被上铺陈开,试探地问:“你可认得画中人?”
画上男子头束玉冠,两道弯眉,略有些微方的脸上是一双上挑的吊眼,显得有几分不近人情。
赫然是秦文海。
春月原本温婉的神情在看清画中人面目是瞬间急转直下,攥着被角的手顿时收紧,眼中尽是凌厉之色,却在扫到青璇面庞时收敛:“岂止认得!这个畜生,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说罢她松开了紧握成拳的手,道:“这便是那个害我至此的禽兽!”
她闭了闭眼,仍由思绪飘到那个坠着雨的冷夜。
春日的夜尚有些寒,四邻八坊都已敛了生息,唯有春风楼前的长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春月坐在厅中,笑意盈盈地抱着琵琶,口中唱的是首附庸风雅的小令。
她如往日般维持着面上的假笑,目光却落在厅中一道陌生的身影上,微微凝滞。
往日出入春风楼的大多是些熟面孔,春月日日同这些富贵公子哥儿打交道,也练就了几分眼力,譬如今日——
她平日所招待的那几位贵公子皆都围着那人转,时不时送上几句恭维,因着距离远,她并未听清,只垂眸,专心弹奏着曲子。
可底下坐着的秦文海只往台上驻足一眼,便再挪不开目光。
春月好奇抬头,却被那热烈地几乎要灼伤的目光刺地有些羞赧,手中调子也逐渐有了几分凌乱,不如初时动听,好在旁人并未发现二人眼中暗涌。
之后的事情似乎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一来二去春月与秦文海有了首尾,鸨母乐呵呵地由秦文沧万两白银将春月买了回去。
巷子中便多了位秦文海的外室。
若是这般,春月和该对秦文海感恩戴德,可怪便怪在此处,秦文海替她赎身之后,除却前几日温存,便是无尽的冷淡。
她出身如此,本就知晓世上男子薄情寡性,也不觉得奇怪,只想着从秦文海身上套一笔钱,从此吃穿不愁,因此对秦文海也是极为恭敬。
她自认,作为一个外室,她十分识趣,也挑不出什么错。
可几日后,秦文海忽的将她带至另一处胡同,另一间宅子,从此她被打断双腿,关进密室,活得不似一个人。
而这一切,分明毫无缘由。
春月焉能不恨!
青璇瞳孔微张,自从前几日许渊带回的消息中说,纪神婆手中的那张八字是秦文海而并非秦文沧所有,她二人便怀疑春月口中所言的那个人并非秦文沧。
她和许渊都犯了一个错,理所当然地认为秦文沧身居白云寺,又染合欢香,便自作主张地下了定论,哪怕寒锋一开始带来的消息中,豢养外室的分明是秦文海。
而今经春月之口证实,那人的确是秦文海不错。
青璇拍了拍春月双肩,安抚着她,却与抬眸的春月对上眼。
几乎是瞬间,她便明白了春月脸上那种似有似无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春月眉宇之间,分明与那死去的万蓉蓉分外神似。
一切似乎说得通了。
若从前只是怀疑,如今便是确定了。
春月、王顺、秦家兄弟,乃至死去的万蓉蓉,一切似乎都能串成一条齐整的线。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青璇安置完春月,马不停蹄地去寻了许渊。
许渊正在书房中批阅奏折,这本是景帝的活,往日要么是由许卓这般母族势力强大的皇子,再不便是湘王许玉这般的宠妃之子代为过目,总之是个分外有面子的差事。
但今时不同往日,许卓昨日虽未领罚,可景帝最后的那番话分明存了告诫与敲打,而许玉已在府中禁足半月有余,正是在这个有些微妙的时机,景帝分出了部分奏折给许渊,有意锻炼其在政事上的嗅觉。
如今这件事,应当是已经传到了皇后和许卓的耳朵里,这也意味着许渊不争不抢的日子到头了。
许渊拧眉沉思,默了半晌才道:“姑娘是说,秦文海对万蓉蓉有情?”
青璇应了声对,接着道:“我前几日也不曾发现,如今看来,这春月的长相肖似万蓉蓉,且万蓉蓉出事前曾经上过白云寺,也曾遭秦文沧戏弄。”
“姑娘有没有想过,那日在山上骚扰万蓉蓉的男子,是秦文海?”许渊放下手中案牍,沉声问道。
单凭一个秦文沧,想要经营这山脚下的买卖,实在是殊为不易,是以当时朱伯允发现卷宗指向白云寺时,他毫不犹豫地将整个白云寺封死,而后果然发现了那处隐秘。
秦密是许卓一条忠诚的走狗,他会在山脚下做这等买卖,无疑是为了许卓筹谋,因此他派寒锋在侍郎府到齐王府的必经之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窃取了那封密报。
如今看来,这案子的牵连超乎想象得广。
南疆、许卓,还有那十几个莫名冤死的新嫁娘。
青璇点了点头:“看来,我还需去一趟白云寺。”
…
历经前两日的封山,又出了那等不光彩之事,白云寺今日的香火少了许多,往日大排长龙的山门也冷寂下来,除了三两结伴香客,便只剩一个洒扫的小僧。
青璇今日并未扮男装,只用面纱将下半边脸遮住,抬腿就往里走。
一路上畅通无阻地入了大殿,侧目望去,那边站着的仍是曾经负责接待的那个僧人和小沙弥。
她照旧添了些香油钱,又问:“不知寺中可有午膳能用?”又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不瞒师父,我今日出门前未用早膳,如今腹中已十分饥饿。”
了悟很快点了点头,比了个手势,支支吾吾道:“女施主请随我来。”
寺中能用膳是肯定的,这位女施主还真是客气得很呢,他暗暗想。
青璇自然不是为一顿饭食而来,看着了悟走在前面的、矮她一个头的身形,眼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愧疚,手中银针起落之间,将一颗药丸送入他口中。
似乎到了京城,这迷魂丹的用途愈发广泛起来。
在心中默默数了几个数,了悟睁开有些混沌的双眼。
青璇走到他身前,比划了下,知道药已经起效:“你叫什么名字?”
“了悟。”
“你可认识秦文沧?”青璇会选择了悟,一则是看中他心如稚子,纯澈不染尘埃,二则是他伺候秦文沧起居多年,对其行踪应当十分了解。
果然,了悟点了点头:“认得的。”
“一月前那位万小姐来这里时,那位秦公子可瞧见她了?”
“没有。”这次了悟答得很快,“那日秦公子的家人来看他了,秦公子一日都不曾出门。”
“秦公子的家人?”青璇抓住他话中的漏洞,沉声追问,事情的真相似乎正在慢慢浮出水面。
了悟十分肯定地应了一声,而此时迷魂丹的作用似乎也即将到头,了悟的眼中已流出几分清醒。
青璇见状,立刻打住了话头。
前方的小沙弥与她面面相觑,半晌后红了脸,一颗光秃秃的头似乎都泛了些粉红。
他为何与这位女施主面对面,凑得这般近。
青璇无辜地望着他。
了悟更不好意思了,念了声阿弥陀佛,心中那几分涌出的疑惑也随之远去,将青璇带回厢房休息。
从白云寺回到宁王府,青璇已然确定心中猜测。
许渊闻之,立时动身去了大理寺,将此事告知了忙得焦头烂额的朱伯允。
朱伯允恭敬地听完许渊所有的话,面上带了一抹笑,只是那抹微笑,怎么看都有几分苦意。
“殿下的意思是,万蓉蓉一案乃秦文海所为?”若是往日有人这般推测,朱伯允必然要怒斥此人胡言乱语。
可面前这人并非寻常小吏,而是当今陛下的第三子,且他的推测虽天方夜谭,可却字字珠玑,连证据都能摆出,由不得他不信。
许渊淡淡开口:“不知朱大人怎么看?”
这是将皮球由踢了回去。
景帝惯用的招数,到底是被他的儿子学了个十成十。
望着许渊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朱伯允叹了口气,正想要说些无关紧要的托辞,却被许渊的一声轻笑打断。
“或者本王换个问法,朱大人对齐王殿下和陆大人,怎么看?”
朱伯允猛地抬头。
那双如同黑曜石一般灼灼发光的眸子,正射出两道不容置喙的威棱。
朱伯允搪塞之词堵在了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