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费尽心机搭了这么大一出戏,想必不只是为了来威胁我吧?”阿璇没动,只冷冷望着面前这个年过四旬的扬州老吏。
沈康年面正微方,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锐利的眼,如同鹰隼般打量着阿璇。
屋内一阵诡异的静,沈康年定定望着阿璇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半晌后哈哈大笑起来,“或者说,我该叫你青璇姑娘?”
阿璇手心一紧,面上却分毫不显,轻轻摇了摇头,道:“沈大人此话我不敢苟同,世人皆知青璇三年前便了无音讯,又怎会同小女扯上关系?”
说来可笑,她的身份竟是由外人盖棺定论,可她往日并不露面,也仅以医术闻名扬州城,若说今日之事无人从中作梗,她断然不信。
沈康年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她,“姑娘胸有沟壑,实不相瞒,此次请姑娘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洗耳恭听。”阿璇应他的意思,在一旁椅上落座。
“听说姑娘于解毒一道很是精通?”这话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阿璇并未应声,她直勾勾盯着沈康年,道:“沈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她生平不喜弯弯绕绕,沈康年这般明知故问的做派令她很是讨厌。
惺惺作态。
沈康年自座椅上站了起来,龙行虎步走至桌案边,将案上的烛台旋了三圈,而后身后的书架轰然大开,刹那间露出一扇门来。
“青璇姑娘,请。”沈康年转身便入了那扇门中,对身后的阿璇命令道。
阿璇不置可否,亦随行跟上。
待入了门,才觉这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甬道,甬道两侧狭窄,唯有墙壁上的烛火微微燃着,照亮前路。
甬道的尽头是一间牢房,与衙门中的牢房不同,这间牢房关着的,是一群不能称之为人的“人”。
甫一踏入这间屋子,便被一阵恶风铺面,阿璇立刻用手捂住了鼻子,这屋子中充满了腐朽的腥臭味,那种难闻的气味无孔不入,一寸一寸侵入鼻腔,令人作呕。
垂目望去,四周尽是躺在地上哀嚎连连的青壮年男子,他们满脸溃烂流脓,正流着血水,身上尽是鞭痕,此时正在地上奋力扭动着身躯,那刺鼻的腥臭味正是从这些人身上传出。
“不知青璇姑娘有无把握能解此毒?”沈康年皱着眉,用手指了指地上这一片狼籍,开口问道。
阿璇俯身蹲了下去,轻抬地上男子的手腕,只觉上下乖错,时缓时急,沉思片刻后对沈康年问道:“不知可否劳烦大人将我的药箱取来?”
沈康年虽知青璇本事,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整个扬州尽是他囊中之物,又怎惧青璇翻出风浪,遂点了点头,转身出了甬道。
阿璇又行至另一个男子身前,将他手腕提起,细细察看,敛了面上神色,这才微微透出几分惊讶来,这屋中之人所中之毒,与许渊身上竟是一样的。
方才她探脉时便有所感,只心中仍是不确定。故而又探了好几个人的脉搏,得出的竟是同样的脉象。
只这些人中毒分明已深,奇怪的是毒素全并未全发,而是蛰伏在体内,是以才能苟活至今。
而许渊所中的,是比这群人厉害几倍的毒,倒更像是下毒之人最后的成品。
阿璇蹙眉,这毒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她自行医用毒以来从未遇到过这般个中高手,此时只觉浑身血液逆流,有些胆寒。
这人的毒术在她之上,且高出许多。
“姑娘…”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阿璇侧目望去,是她身后的男子睁开了眼,听声音那人不过及冠之年,此时整张脸流脓发溃,已经瞧不出原本样貌。
阿璇快步流星行至他身侧,微微蹲下身来,她有预感,这个人口中,会有她想知道的消息。
“姑娘…请你莫要替我们诊治了…快些逃吧……”他那张开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因喉咙溃烂,有些字眼模模糊糊的。
阿璇凑近他耳边,这才将整句话拼了出来。
“为何这么说?”阿璇用手轻点他周身几处穴道,减轻他身上痛楚。
那男子只觉气顺了些,涣散的瞳孔重新聚拢,轻抬眼皮望了望门外,见沈康年并未立时赶回,才开口道:“我知道,我已经时日无多了,可我之所以会落到这个地步,都是拜沈康年所赐!”
“扬州刺史沈康年,在远处青墨山私开矿脉,又大肆征兵暗中开采,咳咳!”那人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自知时日无多,颤颤巍巍从怀中取出一块玉,这块玉品质并不好,杂质繁多,可他却面露温柔,仿佛对待这世上唯一的珍宝,“我是活不成了,可我家中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姊妹,若姑娘能逃出这个樊笼,可否替我将此物交给住在杏子胡同的紫鹃姑娘?”
阿璇睫羽微颤,低头接过那块玉,她约莫已经知晓了面前男子的身份。
”多谢姑娘。“那人见阿璇结果玉珏,嘴角牵起一抹微弱的笑。
于此同时,他的最后一口气也散了。
阿璇心中微恸,袖摆下的拳头微微握紧,终是松了手,将手掌附上他的眼。
“青璇姑娘。”是沈康年回来了。
阿璇站起身来,微微低着头,沉默地将药箱接过,又将针包取出,依次将银针刺入手下之人承泣、中府和少泽穴中,银针微微震颤。
阿璇细细捻这,估摸着时间,时机一到便将银针取出,那人顿时口吐白沫,将一团秽物呕了出来。
阿璇强忍不适,用银针探了探那团秽物,针尖微微发黑,对沈康年道:“此毒为口服之毒,先入肺经,致人肺气失宣,后攻入患者胆经、脾经,毒性无从挥发,遂见于发肤。”
“可有解决之法?”沈康年轻轻拂着手上硕大的玉扳指,问道。
阿璇微微颔首,道:“并非毫无办法,但大人需宽限我三日时间。”
”这个自然,本官会为青璇姑娘留出足够的时间。”
“另外,大人需准我回宅准备。”
沈康年皱了皱眉,道:“此事不妥,若青璇姑娘所需何物,派人寻来便是,何必多此一举?”他并不信任阿璇。
阿璇却不睬他,径自将东西收拾完毕,提起药箱,道:“若沈大人怕我跑了,大可多寻几个侍卫随我一同回去。”她并非逆来顺受之辈,若要请她出手,这沈康年便早该预料到她的脾性。
沈康年见她面色如常,心中虽仍有些狐疑不决,却也松口答应下来,只是派遣十几个侍卫随行,生怕阿璇逃之夭夭。
…
伴随着吱吖一声,阿璇将门推开,对立在窗外的侍卫叫道:“你们在且门外候着,无事不得入内。”
“此事不妥,大人有令,姑娘一言一行俱需在我们眼皮底下,请姑娘配合。”为首的侍卫将佩剑横在身前,对阿璇喊道。
阿璇见状,也不反抗,只淡淡吩咐道:“那你们便进来吧。”
为首的侍卫进了门,见阿璇捣弄半天,不过是将些草药挑拣了,心中戒心也随之微微放下些。
直至夜半时分,更换值夜之时。
阿璇屋内的侍卫换了一人,她手头动作愈发慢了,趁换岗之际趋步行至柜前,轻轻将柜门打开,眼疾手快地将那张票据放入袖中。
这扬州城已是待不下去了。
她要逃。
…
月黑风高,树影婆娑,已至子夜时分。
不值夜的侍卫已呼呼大睡,剩下几个值夜的也连连打着哈欠,睡眼惺忪。
阿璇熟练地用火折子点燃手中物事,随着火苗的舔舐,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寂静的夜中。片刻,那两个看守的侍卫便觉眼皮打架,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昏睡。
见大功告成,阿璇一个使力,借着轻功自后院墙檐跳下,快步往杏子胡同掠去。
杏子胡同是一条小巷,住的皆是些普通百姓,足有几十户人家,阿璇有些犯了难,她并不知晓紫鹃的住所。
若是青天白日倒还好说,可这黑灯瞎火的长夜,寻常人家早早便熄灯睡了,线索到此断了。
阿璇垂眸,她记得紫鹃曾说过,她的兄长做的是铁匠营生。
她一面走一面观察着四周的宅子,最后在一处破败院门前顿住了脚步,这院门前散落着些许炭灰,阿璇心下有了计较,随后旋身落至院内。
宅内有几间屋子,阿璇打量片刻,最后推开了那扇挂了香包的门。
屋内没有点灯,静悄悄的,阿璇轻手轻脚往里走去,借着幽微的月光,她瞧见了在榻上安睡的紫鹃,紫鹃睡得沉,平稳的呼吸声传入阿璇的耳中,令她不由微叹一口气。
她没有叫醒紫鹃,只将手中那枚玉珏轻轻搁在床头。
也许对紫鹃来说,兄长惨死的消息太难接受,而她亦不愿面对紫鹃的哭声。
她实在不知作何反应。
阿璇将门轻轻带上,猫着身出了院子。
抬头望去,夜空中的圆月忽地被云层遮蔽,星子也零零散散挂在空中,阿璇只身一人立在巷中,眼中浮出些迷惘,忽觉天地宽广,亘古不变,可她却始终居无定所,而这一次又该往何处去?
阿璇闭了闭眼,将心中不合时宜的想法驱逐出去,再睁眼时已是双目清明,她加快了脚程。
这一次,目标直指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