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族长接到消息时,正在赏玩一把宝剑。
这是底下的人从别处收来的奇宝。
剑在鞘中时,似是平平无奇,可一旦出鞘,便是寒光乍现,照得满室生辉。
其剑刃之锋锐,切金断玉、削铁如泥自是不提。
单是那凛然剑气,只消靠近三步之内,必被刺得肤骨皆痛。剑锋锐意,直教人不敢探视,连目光都要避其锋芒。
此乃剑中神品,无上至宝。
尹氏族长待之慎重无比,不敢轻易上手,而是置于架上,一面端详,一面赞叹。
“天赐瑰宝,定是我尹氏的福缘啊!”
尹氏部族原也是襄国有名的大贵族,又因早早投效靖王,在国破之后,仍享封地。
只是这一代的族人都资质平平,以往还受家族蒙荫,能担上个一官半职,如今却不得靖王信重,只能合族留在封地,专事农耕,就连战时都被靖人严加监视。
长此以往,尹氏一族恐将衰亡。
好在如今得了宝剑,若能敬献给靖王,必能给族中赢来几分恩荣。
到那时……
“报!”一个穿盔带甲的族人忽然闯将进来,气喘吁吁,惊疑不定。
尹氏族长不悦地看向他:“出了什么事,如此慌慌张张?”
“大事不妙,”那族人喘了口粗气,“有支大军朝着城中打来了!”
“什么?”族长惊了一跳,瞪大眼睛,“什么人胆敢攻打我大靖?”
他想了一想,又道:“莫非是旬国奇兵,绕行南下来偷袭?”
“他们打的是襄国旗号。”族人答。
“襄国?”尹氏族长愣了半晌,“怎么会是襄国?”
他皱着眉想了想,很快就自以为明了道,“大约又是哪个不服管的破落户,跟着孟氏华氏趁乱起哄罢了,不过是群乌合之众,去带人镇压了便是。”
来报信的族人面现犹疑,族长却已不耐烦。
“还不快去?尹氏的地盘上要出了岔子,引得大靖王不满,咱们合族上下都没好果子吃!”
那族人方才抱拳应喏。
还未来得及下去,又一族人闯入,着急忙慌地道:“报!族长,大事不妙!”
尹氏族长皱了眉呵斥:“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慌慌张张。”
新来的族人却无暇请罪,只一股脑儿地说:“不好了,城外那支大军已杀到了近郊,看着约有万人之众,以城内留守的兵力,恐怕是挡不住啊!”
“什么?”族长大惊失色。
尹氏部族所在的城池并不算什么大城,人口总计也不过万余,青壮劳力更是不足半数,眼下靖国正是战时,早早抽调了兵力,守城卫兵不过寥寥,如何能敌得过城外的万人大军?
族长面上眼见着焦灼起来:“还不速速关起城门!”
“是!”
族人领命,便急匆匆去办了。
族长焦急的来回踱步几圈,又喊来一人:“给临近几座城池送去急信,让他们速派援兵,解我邑族之急!”
“是。”
“报!”
那族人方领了命,转身连房门都未迈出,又一急报至。
“族长,大事不妙!”
尹氏族长觉着今日真是撞见了鬼,光是这句话就听得脑壳抽痛,他按了按额角的穴位,还未来得及开口问,就听新来的族人道:
“咱们乐邑……城破了!”
“什么?”
自从听到大军的消息到现在,不知有没有一柱香的功夫,自家的城池……就这么被攻破了?
这换了谁敢相信?
“那支大军的头领,武功本领奇高无比,顶着墙头的箭雨,一马当先,直接跃上城墙,一人一剑便杀光了守门人,连破三关,大军紧跟着入了城,城楼上的兵被这阵势吓破了胆,一下就溃散了!乐邑城破啦!族长,咱们快逃吧!”
尹氏族长几乎不可置信,他徐徐瘫坐到地上,花白胡须一颤一颤的,口中喃喃:“乐邑城破了?不、不可能!”
他忽然疯狂地摇起头来:“不可能!绝不可能!哪有什么襄国,襄国早没了,连公室都灭亡了,襄国不会复辟的……去,你们给我去靖王都,去找大靖王!靖国人绝不会放任襄国复辟的!”
“唉呀,族长!您快睁眼看看吧!那靖国人根本自顾不暇,还来管我乐邑?”族人一阵捶手顿足,却唤不醒自家的族长。
眼见着外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乱,他脸上神情变幻几次,最终还是独自快步离开了。
尹氏族人的住所处处都是争吵与争夺,来来往往的族人无不携了匆忙收拾的大包小包,从偏僻小门往城外偷跑。
族长独自坐在房中,浑浑噩噩地自言自语,一会儿摇头,一会儿说话,间或大笑,状似疯癫。
不知多久,他的目光碰到了剑架上的宝剑。
他忽然跳将起来,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
“我尹氏未亡,我尹氏不会亡!去靖都,对,去靖都……我要将这柄宝剑献给大王!只要得了靖王的青眼,封地会有的,官职也会有的,荣华富贵,氏族昌盛,都会有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宝剑,尹氏族长不如给我看看?”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尹氏族长的动作猛然定住了。
一股寒意,自脚心蹿上脊背,一时毛骨悚然。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仿佛是……
他慢慢回头,然后看到一名银甲的将领自门外踏进来。
那俊美无俦、宛若天人的面容,分明就是——
“世……世子?!”他的嗓音颤抖,浑身颤栗起来。
好似陷入一场醒不来的梦魇。
“你、您是,回魂……来找我们了吗?”
襄国世子笑了笑,眼中却一片冰寒:“是啊,我从九幽地狱里爬出来,找你们报仇了。”
尹氏族长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他,脸上的肌肉古怪地抽动起来,自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世、世子!”他手抖脚抖,浑身都在抖,站也站不起来,只有勉力爬到那人面前,抱住那双脚,凄凄哀哀地抬头看。
眼里是猩红的血丝,脸上尽是横流的涕泪。
“世子,那不是我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是、是靖国那个女人……太阴毒了!分明是她蛊惑的我,我对襄国,我对大襄还有公室,都是一片忠心啊世子,您明鉴啊!”
公子煜慢条斯理地将长靴从他怀中抽出来:“原来是这样,真是多亏族长告诉我。”
“是、是啊,我们襄人自然是向着襄国的,我不过一时鬼迷心窍,这两年落到靖贼手里,也是吃足了苦头,心中早有悔意,只是苦于无人率领,斗不过那靖王。”
“现在好了,世子您回来了,我原还想,孟族华族他们怎有这等赤胆忠心,敢反了那暴靖,原是知晓了世子下落,知道天佑我大襄,这才起义讨伐靖人!”
尹氏族长兀自表着忠心,却未见襄世子的神情微变。
孟氏华氏为襄国起义了?
却还未曾听得消息。
他便顺着说道:“他们过去就有许多族人随我征战,自是忠义。”
尹氏族长便以为他们果真受世子指派,“不愧是世子的部属,实在悍勇,短短两日就攻下了邻城乌宜。世子若是不弃,我尹氏也愿为襄国献上绵薄之力,只当是将功补过了!”
尹氏族长把自己说得眼泪汪汪,好似真有对过去的无尽悔恨,和为国捐躯的万般豪情。
眼看着世子就像快要为他动容,却有一道女声横插过来。
“难为族长有心,不过我一路走来,看到你这尹氏族人,怕是快要逃尽了吧。”
自门口照来的光暗了暗,是一名女子走进来。
尹氏族长闻言,不由大怒:“莫要污蔑我尹氏,族长尚且在这里,他们不过是、他们不过是……”
“不过什么?不过是逃跑的时候忘记带上你?还是压根就不想带上你?”语声带着嘲讽。
尹氏族长听罢,气得不清,尤其还听见襄世子在旁轻笑了声。
他喘着粗气,费力地抬头,眯着眼睛逆光看去:“你是什么人?”
“不认得我?”那女人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轻轻笑了笑,眼里却似乎根本映不出他。
那目无下尘的清高姿态,实在碍眼至极。
襄世子却与那女人并肩站着,满面认真道:“尹氏族长不妨再仔细想想,理应是认得的。”
尹氏族长便觉得是否干系重大,努力搅动浆糊般的思绪,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两眼,却终究不得结果:“应当、应当是未曾见过。”
他心中甚是笃定,因为这个女人实在太美了,但凡看到过一眼,都绝不会忘记。
“是吗?”襄世子笑道,“族长方才骂她阴毒至极,言辞间恨不能嚼穿龈血,想来当是刺心刻骨,片刻也不敢忘此深仇大恨的。如今,怎么见面不识?”
尹氏族长忽地睁大眼睛,目光在两人之间不住逡巡。
“她、她是戚……你、我……”
尹氏族长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是谁,几乎不可能的答案令他心头涌起一股深切的荒谬感。
可他又深知,以襄世子的为人,绝不会拿这等事与他开玩笑。
他是大半辈子都浸淫在名利之间的人,早已是阴私惯了,既见了倾覆襄国的女谋士,竟与旧襄国世子待在一道,一时间,仿佛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心头掠过无数阴谋阳谋。
且惊且疑,且悲且恨。
年迈的身体承受不住这繁杂的心绪,他瞪眼半天,忽地吐出一口血,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意识消逝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那个女人说:
“等他醒来,就押入大牢吧。”
声音冷冷清清,淡漠而无情。
“好,”世子的声音温柔带笑,一如往昔,“就按戚姑娘说的办。”